“哦,孩子。”萨莎心疼地捂住胸口。“是的,完全就是这样。不只是墙壁,还有窗外不知从几个街区外飘来的……”

“枪声。”林夜肯定地说。

萨莎点点头。“那真的听起来……很恐怖,因为你会抑制不住地去想,现在它离你三个街区远,会不会明天就只有两个……后天就在你毗邻的街区……大后天在你这幢楼……再在你隔壁……最终落在你自己头上。”

“我真的不知道nra(全国□□协会)的人在想什么。”萨莎的声音隐隐有了愤怒。“枪支保证人的自由?这是我听过的最荒谬的逻辑。”

“只要有一个晚上——一个就够。”萨莎举起一根食指。“你听到几个街区外响起一声枪响,从此你晚上就再也不敢出门了——现在他们管这个叫自由。”

“并且很难睡得着觉。”林夜补充说。“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吃褪黑素——我很快发现没用,因为我每天打黑工都累得像拉磨的驴一样,根本不缺褪黑素。影响我睡眠的是精神焦虑。然后我开始使用类似抗敏安这种镇静剂,或者安泰乐那种抗抑郁药物,晚上才能睡得着。”

“我还得感谢我家楼下有药贩子,我才能廉价买到一些处方药。”林夜顿了顿说。“……当然他卖的东西可多了,处方的非处方的,合法的不合法的……成瘾的不成瘾的——你明白的,都有。我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攒够钱逃离了那个地方。”

“我们当时也是一样。”萨莎深表同感。“所有人都需要药,各种各样的药,可他们没有钱,药店只会被砸或者被抢。在没有人有钱买药的情况下,你知道药企们会做什么——他们停产,将药物存货销毁,而不会将它们免费分给穷人。”

“我也遇到了一个药贩子,他卖的特别贵。”萨莎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父亲得了流感病倒了,我祈求他给我一瓶药。然后他竟然说……”

“哦天哪。”林夜捂住脸,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荒谬的回忆让萨莎自嘲地笑了起来。“可他就是开口了,他真的开了这个口。”

“萨莎……”林夜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很漂亮”这样的熨帖对她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因为那个时代的寒冷太巨大。

“好了,停止顾影自怜!人要向前看。”萨莎笑着挥手拭去空气中的沉凝。“诺克斯,你能理解这些真让我开心。因为《听无声》设置在那个时代背景下,我很担心你理解不了这些,你实在太年轻了。”

“我……经历的比较多。”林夜说。“但其实,我也只在布鲁克林住了不到三个月,所以,我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构建起那个时代的感觉。”

“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不用着急。”萨莎自然愿意给予充分的耐心。“事实上,我对这首歌也不能说理解充分。毕竟我没有像我父亲一样街头卖艺过。”

“我可以想象得到,他在街头抱着一把吉他唱歌的样子,我想在那个人心惶惶的时代,应该没什么人会停下来听他唱歌,或许这就是他的创作初衷。”林夜说。

“但最让我好奇的是,明明是他在唱歌,而他人沉默着无视他。可歌词却说他自己是沉默的,而非周围的环境——这看起来和事实刚好相反。”

“我想你真正触及到了这首歌的核心。”萨莎欣然说。“我听到这首歌的时候,这也是第一个出现我脑海中的问题。我问过我父亲,他从来都不告诉我,只让我自己想。然后我就一直想,一直想。直到今日,我已经想了二十年。”

“你觉得呢?诺克斯。”萨莎决定先不透露答案。“你觉得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写词?”

“我想,单纯从艺术效果来讲……”林夜摸摸下巴。“‘在嘶吼的世界中沉默‘,与‘在沉默的世界中嘶吼‘,似乎的确前者要更惊人,反差感更为强烈。”

“事实上,‘沉默‘拥有的艺术力量可能比‘嘶吼‘更强大。”林夜补充道。“沉默是一种稳态,而嘶吼不是。一个嘶吼的人最终一定会停止嘶吼并陷入沉默。‘沉默‘相较‘嘶吼‘多了一种留白的美,注定会更加隽永悠长。”

“我们会感觉,一个‘在嘶吼的世界中沉默‘的人,比一个‘在沉默的世界中嘶吼‘的人,要具有更充沛的意志力量。因为后者其实体现出的是这个人的脆弱。”

“精彩的分析,你越来越让我震撼了,诺克斯。”萨莎瞳光中闪着惊艳,甚至不自觉鼓起了掌。“你说的完全没错,从艺术效果上分析,《silence》的确有一种强烈的隽永感,而这恰恰是‘沉默‘所带来的。”

“我是一个导演,与伟大的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生于同一个国家,所以我不会让亲情扰乱我对艺术的判断和坚持。之所以我愿意帮我父亲实现这个愿望,是因为我认为《silence》的确有这个艺术潜力。”

“其实你已经很接近最终的答案了,诺克斯。”萨莎继续说道。“我父亲回忆他在那段时间的状态时,他说他有一种强烈的错位感——明明他才是那个唱歌的人,然而输出情绪的是整个世界。”

“焦急的鸣笛声,皮鞋焦急地磕在地上发出的‘哒哒‘声,霓虹灯因故障而闪烁的‘滋啦‘声,店铺被抢劫时的橱窗破碎声……这些构成了那个世界向他演奏的音乐。与其说他在卖艺,不如说他只是一个站在街角,静静倾听世界的演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