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绍更加恍惚,却全然不知自己的恍惚,也没有人在此时发现他的恍惚。术士气血混乱是大忌,哪怕是旁边的术士,也应当立刻警惕到,可此时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姬绍身上,仿佛全心投在自己关心的事上。
姬绍看到一颗巨大的槐树。槐树树干上有一条深深的刀疤。
然后他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一片黑色的衣裳。
他觉得他曾来过这个地方。他瑟瑟发抖,甚至不敢把双眼放在仅能看见的那双黑色靴子和那片黑色衣角上。可此时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迷茫。
上次他来到这里时的迷茫。
但和上次来到这里不同的是,姬绍有了一点自己的想法。他想道:“这是哪儿?我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然后他想起来了。先想起他和赵北关一起来了白浦县,然后在白浦县打听消息,听说有坟地被掘……然后他和赵北关来了坟地,暂时分开了。
然后……然后,然后……
姬绍太阳穴一阵剧痛,眼前止不住地看到一副副画面:
赶去坟地的他,看到几座挖开的老坟包。坟地没有人,正要走……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老鼠在坟包中打洞的声音。
他自己赶过去,猛地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几乎能慑住他心神的危险感,可仿佛鬼迷心窍,他爬下坟包,在原本放棺材的坟坑中看到一个窄洞。
然后他爬了进去。
姬绍木木地看着,此刻仿佛他和那个钻进坟洞的姬绍是两个人。他只远远地看着,心中产生强烈的抗拒,但做不了任何事。
土洞中腐朽的泥腥气和坟包的腐臭气钻进鼻子,姬绍的指甲盖能感受到扣进泥土石粒的刺痛感。
窄洞越来越暗,越来越腐臭。那是和人吃五谷杂粮排出的污秽之物的臭气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臭气,不但臭得令人作呕,还臭得令人心生惶恐,产生一股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但姬绍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姬绍,如同魔怔了一样不停向前爬。
骤然,窄洞开阔起来。
不等姬绍看清楚,一股如同火铳装填的火药一样强剧的恐惧感击中了姬绍,在极端危险情况下,出于术士的本能,他关闭了自己的五感。
只在眼前陷入一片漆黑以前的刹那,姬绍听到用他的声音发出的一声异于人的惨叫,并看到那片地洞中一副模糊的画面:
粉色的,老鼠仔一样的活物拥挤、蠕动,可这些“老鼠仔”都有成人一般大小……依稀之间,姬绍似乎在那些老鼠仔上看到了几张描摹在白浦县金乌卫案宗上的脸。
姬绍如遭当头重击,这一下痛得姬绍头晕眼花,几欲呕吐。
恍惚之间,姬绍似乎又看到那颗有一条长疤的大槐树。
而他便跪在大槐树前,眼中看到那一双黑色靴子,一片黑色衣裳。但这次他终于看到更多。
在离他不过三步之遥,躺着一具姬绍的尸体。
姬绍的脸面,姬绍的身量,姬绍的黑色绢布衣裳。姬绍浑身上下都是血,脸面仿佛泡在血汤里,神色却很平和,唇边还有淡淡的笑。
他听到一道声音,这声音近乎完全的冰冷和虚无,甚至不是姬绍听到的,只是这些字径直出现在姬绍心头:
“……在梦里再活数百年,怎么算不得善终?”这些字如击冰,发出冷冰冰,近乎讥笑的意味,“画上的东西你记住了吗?把他埋了,然后去找……”
姬绍猛然低头。其实他一直低着头,只是在此刻,才看到手中竟捧着一副长长的画卷。
“去找——”后面的字姬绍没有听到,只听到:“——师侄?姬师侄??”
这声音如同被江湖艺人变了音,从虚无变得具体:“姬师侄??你怎么了?”
虚无和具体同时出现,只是此刻虚无已渐渐飘渺,具体却越来越强剧:“哎?你是……沈……正好,姬绍这是怎么了?叫他不出声,和他说话也……”
“此间姬绍已死。”那声音已飘渺之极,可仍饱含冰冷冷,让姬绍感到不安的笑意:“此后你便是此世间唯一一个的姬绍,欢迎欢迎……三垣之蒙。”
那股一只手一样攫住姬绍,让姬绍动弹不得的力骤然松开了,涌面而来的说话声、叫卖声、车毂声、马嘶声,姬绍看到沈秋梧的脸面,却止不住一阵天旋地转,在沈秋梧的惊叫声中扶着树一阵狂吐。
“啊……姬绍!你把头背过去,吐我鞋上啦!!!”
阴阳二炁霎时开始在姬绍体中流转,可分明一切如常。姬绍抬起头,死死盯住沈秋梧半晌,忽然问道:“你之前说的白浦县李启种的大槐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