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轿子,江辰低声道:“这件衣服,你都不试?”
“不试。”
他默然不语,仔细看了我几眼,道:“小末,你有心事一定要告诉我。无论什么事,我都乐于为你分忧。”
我没有看他,只默默点了点头。
回到归云山庄,我对江辰道:“我想去见见夫人。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陪你去。”
“我有件私事想问问夫人,你,你先回去吧。”
我拿着衣服走进戚夫人的卧房。
戚夫人正在喝茶,见到我进来,怔了一下,“小末,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地问道:“夫人,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戚夫人的微笑渐渐消失在唇边,“小末,你为何认为我会知道你的身世?”
我将手里的衣服放在桌上,指着领口道:“从我有记忆起,每年的生日,我都会收到四件衣服,用料做工俱是上乘。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衣不舍‘,也拿了三件衣裙。我向来粗心,若不是小荷包无意中提起,我并未发现这些衣服都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在领口处都绣了一朵祥云——想必是代表归云山庄的意思。如果我没猜错,以往那些年的衣服都是从归云山庄送到逍遥门的,我想知道,是你让人送的,还是另有其人?”
戚夫人神色一怔,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小末,是我送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
“因为,我认识你的母亲。”
我的心瞬间提紧,惴惴地问道:“我母亲是谁?”
我尚存着最后一丝幻想,也许不是慕容俏。
戚夫人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慕容俏。”
再没有一丝怀疑,慕容俏,她的确就是我的母亲。我长长吸了一口气,稍稍平缓一下自己,问道:“听说,她已经在江湖上消失数年,你可知道她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
“那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世?”
“我与她之间有一件陈年往事,事关江辰的父亲。日后,我自会告诉你。她自从见过我之后,已经在江湖上绝迹了,谁都没有见过她。生死不明。”
“敢问夫人,江辰的父亲,名讳可是瑞阳?”
“是,你怎么知道?”
“方才云大人说的。”
她怔怔地看着我,神色复杂。
我从戚夫人房中出来,发现江辰并未离去,他站在廊下等着我,一脸的凝重。
夜晚的空气很清幽,带着丝丝让人舒爽的凉意。我心里有个念头如一勾新月破云而去。
“江辰,你能将那只金锁还给我么?”
他蹙了蹙眉,问道:“你并不是小气的人,往年的金锁拿去当了买酒喝也未见你心疼过一分一毫,为何送我的这一只,三番两次地要讨回去,你对我,真的这么抠门么?”
我在心里无奈苦笑。那一回讨要是因为不想让大家误会我送他的是定情信物;而这一回,我想要回这个信物,去一趟流金宫。以我的功夫,硬闯流金宫自然是个笑话。我想,我拿着金锁前去,慕容俏若在那里,必定会来见我。
“江辰,我用一用,将来再还给你,成不成?”
他捂着领口,怨声怨气地说:“小末,我对你掏心掏肺,什么都舍得,你怎么就这样小气,生平第一回送我的东西,意义重大,你竟然三番两次地讨要,太让人伤心了。”
他那模样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我无奈,只好说道:“我只是想拿着它去见一个人,回头定会还你。”
“见谁?”
“你知道。”
他正色道:“那我更不能给你了。”说完,转身就往兰泽园走去,生怕我硬抢似的。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兰泽园,他径直走到自己卧房前,正欲推门进去,我忙道:“江辰,我今日心情不好,你陪我喝杯酒好么?”
他停住步子,回头奇怪地看着我,“小末,你不是不能闻酒气么?”
“是啊,可是,今日心里实在很乱,想,想借酒浇愁,一醉方休。”
“你连酒气都不能闻,如何饮酒?”
“啊,我想,你喝酒,我在一边,闻闻酒气,啊,说不定,大抵就能醉了。”
我居然能提出这样无理取闹的要求,不禁暗自佩服自己,羞愧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其实,好吧,我想让他喝醉了,我去把他脖子上的金锁偷了来。唉,明明是我的东西,如今却要去偷。
“好啊。”他爽快地一口答应了,倒让我愣愣地不敢相信。
很快,酒摊支在我的房里,上好的桂花酿。
这是师父除了西风烈之外第二喜欢的酒。师父他老人家别的不甚讲究,唯独这喝酒,颇讲个情调。比如,刮大风的时候,定要喝那西风烈;出月亮的时候,定要喝这桂花酿;一个人独斟的时候,喝杏花汾;朋友来了,喝竹叶青。那酒杯那是颇有讲究,葡萄酒他用夜光杯,西风烈他用粗瓷,整一个风格多变。
江辰自斟自饮,和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往日在逍遥门的旧事。他刻意拣些有趣的事来讲,刻意跳过云洲。我心里凄苦无奈已到麻木,通常这人,心里纠结于某个人、某件事,大抵是因为还有种种可能,或多或少的希望,可今日云知是的一番话,可真是开天辟地的一记斧头,将我心里残存的一丝希望或是不甘,砍劈得齑粉不剩。
我破天荒地也端了酒杯浅尝了一口,顿时被呛出了眼泪,于是,那眼泪便如开闸之水,滔滔而下。
江辰慌了神,忙用手掌来擦,一边抹泪一边叹道:“怪不得长得水灵灵的,原来都是水做的。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再沾一滴酒,这尝了一口酒便掉出来半斤水,实在是亏大了。”
他的话让我想笑,唇角一翘,眼泪便顺势滑到口中,苦苦的味道。
两次落泪,他不提不问,装作不知缘由。透过雾雾的双眸,我知道他心如明镜。这份情意,我不是不感动。有时候,我也很奇怪,江辰各方面都很优秀,为何我心里一直未曾想过和他在一起?也许就是因为,我心里一直缺少归宿感和安全感。每当中秋、除夕这些举家欢聚的日子,逍遥门里有家的师兄师叔们都欢欢喜喜地回家去,我却无家可归,通常被师父带到舅公家去过节。
可是,山阴别院再好,不是我的家,师父再好,不是我的父亲。我总是向往着能有个自己的家,穷破亦无妨,能挡风遮雨、温馨安定。而牵我之手、护我一生的那个人,一定要让我安心。万丈红尘,三千弱水,他心里牵挂的只有我而已。
抱着这个痴念,情窦初开的第一眼,我看见的人,是云洲。他和师父一样,莫名地就让人心生依赖。可他却是我的哥哥,是我最不愿意与之成为家人的人。
这份天意弄人,除了唏嘘,我别无选择。师父常说,世间不如意者,十之,那么,我那十之一二,又在哪里呢?
江辰温暖的手指温柔地擦拭去我下颌处的眼泪,感动之余我略生愧疚,于是走到窗前抬头看天,低声道:“今夜怎么没有月亮?”
这句话的用途大抵和“今天的太阳真刺眼”异曲同工,仰着头看着夜空,眼泪就会倒流进心里了。
江辰轻声道:“此刻月隐于云,咱们不妨以酒邀月。”
他拿起酒杯酒壶,牵起我的手走到庭院里。秋千前有石桌石凳,凉丝丝的晚风吹拂着树叶,簌簌轻响。
我坐在石凳上,看着江辰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他姿容闲雅,喝酒如同喝茶,一饮而尽的时候眉头都不曾皱上一分,我不知道原来他的酒量竟如此之好。
师父整日端着一副酒仙的架势,其实他喝上十几杯就醉了。而江辰深藏不露的酒量实是让人惊叹!其实,今日我心情不好,他又何尝不是?我这里水漫金山,他那里估计也是翻江倒海,我借酒浇愁是假,他借酒浇愁倒像是真。
酒壶倾尽最后一滴,江辰对我笑了笑,“小末,你醉了么?你再不醉,我可要醉了。”
可是,他的眼神亮得堪比夜幕上的星辰,哪里有一丝丝的醉意?
我弱弱地问:“你真的醉了么?师父醉了都去睡觉,你,要不要去睡?”
“小末你难道不知道,每个人醉了的情况都各不相同。师父喜欢蒙头大睡,七师叔喜欢鼓盆高歌,何小乐喜欢将私房钱摆到床上翻来覆去地数。”
“那,那你呢?”
他笑呵呵地道:“我么,喜欢和酒友秉烛夜谈,然后抵足而眠。”
眼下,貌似我正是他的酒友,一听“抵足而眠”几个字,我顿时心虚气短,慌忙起身道:“我,我先去睡了。”
“别呀。”他虚虚一捞,将我的手腕握住了。
我尚未来得及考虑要不要用小擒拿手反抗反抗,他将我拦腰一抱,跃上了秋千。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服。他用力一荡,秋千飞了起来。此刻新月初升,在云朵间悠悠穿行,忽明忽暗如同人生的时圆时缺、半悲半喜。
“你看月亮出来了,飞得再高些,就离得更近。”
秋千越发荡的高,我越发的紧张。他果然和别人不一样,喝了酒还要荡秋千的人,我头一回见,我紧紧抓着他,生怕他一个不稳掉下去。他却反手揽着我的腰身,力道稳健,实在不像是醉了。
风声隐隐,他在我耳边轻声道:“人都喜欢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就像月里的嫦娥,偷了灵药想要长生,却不知,寂寞的长生,是一种没有尽头的折磨。
“我小时候听说乌苏里江有一种鱼,味道鲜美至极,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品尝。母亲宠我,派人千里迢迢用冰冻着运到归云山庄,又专请了御厨的弟子来烹饪。味道的确鲜美至极,不料,我吃了之后却腹泻,原来,那鱼油脂极大,不可多吃。”
“许多东西,都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真真正正到了近前,并非是心里想的那般。”
秋千高高低低,起起落落,他揽着我的腰身,说了这几番话。我今日受了诸多刺激,好像也敏感聪明了些,大抵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我对云洲的倾慕,大概就是如此这般。
秋千缓缓平落,他在我耳畔低语了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而后,我耳垂上温温热热地一软,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轻吻。
他轻轻一跃落在地上,回头对我笑了笑,“我先去睡了。”
“好。”我暗自松了口气,巴不得他赶紧睡着了,我好下手。
他朝卧房走去,步子略显轻飘,看来他的确是有些醉了。
我在房中坐了小半个时辰,料到江辰此刻必定已经酣然入睡,便轻手轻脚地推开他的房门。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地灯,放在书桌脚边,像是月光投射到了地上,晕染开温润的一片浅淡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