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可是你若是知道了我的去向,必定会很矛盾是否要告知皇上,你身为臣子,我不想让你难做。”
“当日城墙之上那一箭,”
“我知道大哥是为了救我。”
承影暗暗舒了口气,心里的一块巨石落地,他一直怕她误会,放在心里成了心病。
“大哥,爹爹他为何要谋反?”这一直是含光心头的疑问。
承影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义父之所以要反,一是因为要救出霄练,二是因为他知道的太多。霄练被皇上扣在京城之后,义父担心皇上要杀他,想要救他出来。但这么做,必定是要背着通敌叛国的罪名。义父一直犹豫,但霄练是虞家唯一的子嗣,义父不能坐视不管。他秘密见了许为一面,许为终于承认自己就是霄练,并且说出了当年惊风城的秘密。原来,那一伙追杀我们的梁兵并不是梁人,而是康王派出的杀手,他担心姑姑将密旨一事告知义父,所以想要将假扮梁兵将你们一家人斩草除根。霄练跳崖侥幸被挂在树上,听到了那些人的谈话。当时义父以为他死了,既没有到山崖下找寻他,也没有来找寻义母的尸首,所以,他心里一直怨恨你们,这就是他不肯和你们相认的原因。”
“后来他随着难民逃到了梁国边城,机缘巧合被许志昂收养,成为他的义子。义父知道这些事后,想到自己不仅知道皇宫密道,还知道密旨之事,心里更是惶恐不安。皇上虽然明面上对他信任有加,但不能保证将来有朝一日走狗烹良弓藏,再加之康王对他许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之职,他便决定假戏真做。但他并不是为了康王而反,只是想借着这次谋反,取康王而代之,自己坐上龙椅。皇上说他因为你而谋反,只是说对了一点而已,他的确是从你身上看到了帝王的无情和凉薄,所谓唇亡齿寒,由此及彼,他不想落个你那样的下场。他对我说过,只有坐上皇位,才能安心,才能永远不再担心被人杀。”
原来这才是谋反的内情,含光暗叹,又问:“那你呢,你知道一切为何不告诉皇上?”
“忠孝难以两全,我一直很矛盾。康王不是皇上的对手,势力并没有义父想的那么大,但义父已经如同惊弓之鸟,不肯再相信任何人,执意要反。那日宫变,我仍旧抱着幻想,希望义父能悬崖勒马,所以我一箭射死了康王,既是想绝了义父的后路,也是想要灭口,如果义父此时回头,除了我,无人知道他是真反。但他还是不肯回头,最后......”
含光缓缓叹了口气,低头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谢谢你,承影,如果我不问,这些事,你一定会烂在肚子里,我知道。”
“我也知道,就算我不找你,你一定会在宫外过的很好。可惜,缘分天定,即便你远在塞外,也会被他找到。而我,守在你身边十年,也只是你的哥哥。”
含光鼻子一酸,语带哽咽:“如果你不是一早就和柳姐姐订了亲,如果爹不是一直把你当儿子看,也许一切都不同,但这世上没有也许,所以,你永远都是我的大哥,天涯海角一生一世都是。”
承影默默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容:“霄练现居京城,也很挂念你。我对霄练解释了当年的事情,并不是不去找寻他,是以为他已经坠崖而死,当时到处都是梁兵,我们也是性命危急,自身难保。”
含光低声道:“霄练怨恨爹爹也不无道理,若是当年他肯派兵护送我们,母亲也不会惨死。可是他却说惊风城的一兵一卒都是商国的,不是我们虞家的,是要精忠报国战死沙场的,而不是用来临阵退缩,护送家眷的。当年的父亲,的确是一腔忠诚,赤心为国,谁知道,最后他竟然会谋反。”
承影叹了口气:“也许年岁渐长,看透了世事,他觉得寒心了,精忠报国又怎样,姑姑屈死,义母惨死,霄练被拘禁,你被囚禁冷宫,虞家世代忠良,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他终归是心有不甘的,况且他又掌握着皇家的秘密,时刻活在忧患之中,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人被逼急了,走到绝路上,总会要奋起一搏的。”
含光听了这些,心里很是难受,低声道:“其实,皇上一直很信他,是他不信皇上会信他。”
“伴君如伴虎,君王防备臣子,臣子防备君王,都是古来有之,两者之间难有真正的信任。”
含光心有戚戚,自己和霍宸既是夫妻也是君臣,所以才会心生嫌隙,彼此猜疑。
承影道:“皇上对义父不薄,除了你我,和薛明晖,世间无人知道他是真的谋反,皇上追封他为国公,大礼厚葬。也算是保全了虞家世代忠良的美名。”
“你和宇和公主的婚事,又如何了?”
承影神色一黯,低声道:“宇和公主并未嫁我,已在清和寺出家。后来,皇上要为我赐婚,我便仍旧娶了柳湘君,她等我数年,委实不易,我不能辜负了她。当日柳大人主动退婚情非得已,乃是受了柳公公的暗示,以为永宁公主看上了我。”
“大哥这么做的确是有情有义。柳家门风高洁,柳姐姐必定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他日回京,我一定上门去拜见嫂嫂。”
承影静默无语,心里悄然叹息。
“大哥,我们兄妹久未见面,这里有些酒,我们边饮边谈。”
含光从柜子里拿出一坛酒,道了两杯,对着承影含笑举杯,英爽依旧。
三杯之后,承影觉得不对,头晕目眩,眼前的烛光和含光的面容恍如水雾之中。
含光歉然道:“大哥,对不起,皇上想让我回宫。可是那里不是我的归宿,我不想重蹈覆辙,也不想失去羽翼天空。这酒里有林晚照的蒙汗药,对身体无碍,明早便会醒来。我要送林晚照回故乡,就算他曾有负于我,但终归是因我而客死异乡,我要送他回去叶落归根。”
承影恍然不知是梦是真,在她的低语声中,趴在了桌子上。
含光拿起酒坛和碗,走出屋子。
草原的夜晚,劲风入骨,庭院外的亲兵见到烈酒自然也不推辞,谢过含光之后,各自豪饮了一碗。
晨起,朝阳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草原如同罩在一片金光之下。
含光坐在乌金上,回头望着那个小院,喃喃道:“大哥保重,后会有期。”
天地苍茫之处,一骑绝尘而去。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天佑三年秋,梁帝元后病逝。梁帝派使臣送国书到商都,意欲迎娶永宁公主为后。商帝应允联姻。梁帝为示隆重,亲自到边城迎娶永宁公主,并约商帝在边城会面,杀白马订盟约,两国永世修好。
十一月十六,两国帝君会于边城,梁帝突然掷杯为信,袭杀商帝。商帝突围,退守广拥关,梁兵兵临城下,对商宣战,史称边城之变。
含光得知这个消息,正是商帝被困广拥关的当日午后。她正和沈三娘学着做糍粑,突然有人来报,说是山脚下出现了许多梁兵。含光当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去年初夏,含光将林晚照的骨灰送回到他的家乡宁城。因宁城离虎头山只有几百里距离,含光安葬了林晚照便回到了虎头山。
霍宸送永宁公主和亲的事,她早有耳闻,当时也曾想过梁帝是否心怀叵测,但转念一想,霍宸乃是人中龙风,素来谨慎精细,深谋远虑,想必也是有备而来,便不再担忧,只是隐隐有点想念承影,听闻他已身居骠骑将军,随同霍宸一同前来。可惜相距很近却无法得见,只是万没想到,梁帝果真怀有狼子野心,居然卑鄙无耻以和亲为饵,诱霍宸入局。
东阳关和广拥关中间隔着虎头山,两座城池东西呼应,互为支援。梁军想要犯境,第一战便是广拥关,即便广拥关失守,也要越过虎头山这道天然屏障,,才能到达东阳关。因此,商朝皇帝历来在广拥关和东阳关布下重兵把守,易守难攻。但梁帝此次也是早有预谋,故意将和亲定在冬季,算计着深冬大雪封山,山路难行,要从东阳关调兵来解围,一时半刻难以抵达。
含光当下便想到,洛青穹得知消息,一定会带兵从东阳关出发,前来援救解围。梁帝既然围住了广拥关,也必会在虎头山通往广拥关的必经路上,设下埋伏。
她立刻派人打探,果然不出所料,清风峡的两侧,埋伏了梁兵不少人马,显然正是为了伏击东阳关的救兵而设。
含光在寨子里沉思了许久。
当年惊风城破,家人被梁兵追杀,江伯父死于梁兵刀下,母亲被梁兵逼得跳崖而亡,这笔血海之仇,一直被她放在心底,一日也未曾忘记。如今两国开战,事关国仇家恨,她难道要袖手旁观?况且,被围困在广拥关内的,除了承影还有他。他是商国的帝君,一旦有失,将会军心大乱,朝局不稳。若是东阳关的救兵没有赶到,而广拥关已经被梁帝攻下,那后果不堪设想。
她该怎么做?
今冬的雪来的很早,七日前的一场冬雪,山顶上的雪还没有融化,在冬日清冷的日光下,雪光明莹。
含光站着山头上,遥遥的望着广拥关的方向,心里思绪万千,五味杂陈。
身为商国臣民,家仇国难当前,她无法做到龟缩避世,而挺身而出,便要重新面对那个人。她不知道上天是不是在故意戏弄,两人明明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重逢在一起。
思前想后,她最终下定了决心,牵出乌金,带着虎头山的十几个人,骑马直奔东阳关。
国难当头的时候,个人恩怨抛之脑后,这是虞虎臣幼年时时常对霄练说过的话,那时,他从未看过含光,私心里只对唯一的儿子寄予厚望,盼他横刀立马纵横沙场,扬名立万青史留名。含光那时也未想过有朝一日,霄练会归宿梁国,而虞虎臣竟然会谋反。虞家世代忠良,忠心为国,却最终被父亲画了个污点,每每练习虞家刀法的时候,想起祖辈累世鲜血积累的忠烈声名,她心里说不出的憾然,到底意难平。
既然是商国人,既然身负一身武功,国难家仇当前,她无法说服自己仿若无事,坐视不理。
快马行至东阳关,眼前这座城池,正是她当年护送霍宸回京的第一站。时隔三年,再次站在城门下,心里涌起一种感慨。
含光以为,此刻洛青穹应该已经知道霍宸被围困的消息,一定会立刻点兵启程前往广拥关解围,但奇怪的是,东阳关城门紧闭,城墙之上士兵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竟不像是出城救驾的意思,仿佛要死守城池。
含光不得其解,正在疑惑,城墙之上传来喝问声。
含光朗声报上姓名,要见守将洛青穹。
城门之上的守城士兵见含光是个女子,容貌出众,气宇不凡,又直呼守将洛青穹大名,似是来头不小,当下不敢耽误,便立刻去通报。不多时,城门放下,从城门中出来几位将士,对着含光施礼:“洛将军有请。”
含光进了城,径直到了将军府。
洛青穹站着门外相迎,躬身施礼:“淑妃娘娘。”
含光听到这个称呼,当下心里便是一种极其奇怪的感觉,仿佛竟是前生的往事。事情紧急,她也不再在称呼上纠缠,开门见山就道:“洛将军可知,皇上被围困在广拥关?”
“臣知晓。”
“那你为何按兵不动?”
“因为困在城里的不是朕,是薛明晖。”突然从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含光一震,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瞬间失神。骤然重逢,弹指又是一年。
依旧如草原重逢,突如其来的两两相对,没有给她丝毫准备。她怔怔的看着他,这一次却没有掉头离去,反而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没有被困在广拥关,梁兵就不足为惧,便是有十万铁骑,她也相信他能力挽狂澜。
她怀疑过他对她的感情,但从没怀疑过他运筹帷幄的机谋和掌控天下的能力。
他依旧俊美无俦,比之一年前,更加成熟沉稳,眉宇间睥睨天下的气度愈加卓然。望着那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眸,她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波动,只当他是个帝王,而自己是个臣民,不再去想过往的恩恩怨怨。
“皇上,梁兵在虎头山的清风峡设了埋伏。”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
“我已经料到,所以没有让洛青穹贸然出兵。”他的声音也情不自禁地带着起伏波动。
含光施了一礼:“既然皇上都有安排,那含光先行告退。”说罢,她转头看着洛青穹,“洛将军若有用得上虎头山的地方,只管开口,虎头山上虽都是山匪,但也是商朝的山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