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点头:“嗯,曾小住了几天。”
林御医的脸色立刻白里透红,那几日真是不堪回首......
过了许久,这脉才诊完,林晚照又细细询问了一些含光的日常饮食及身体状况,然后,陷入了沉默。
含光拉下袖子,笑呵呵道:“林御医,我没什么病吧。”
林晚照却没回答,涩涩的挤出一个干笑,提起药箱对钱琛道:“钱公子,我先去配药。”
含光本想送一送他,但见他一脸不自在,便停住步子,让钱琛将他送到了前院。孤光大师特意安置了两间禅房给钱琛和林晚照二人住宿。
钱琛回来后,见含光沉思不语,以为她担心自己的病情,便好心宽慰道:“虞小姐不必忧心,听殿下说,这位林御医家传渊源,开了一家百草堂的药铺,如今已有上百年光景,他外公又是苗医,医术高明。所以林御医才被院使看上,特意求了先帝让他入太医院。”
“可是,我不觉得自己身体不适,殿下为何非说我有病?”
“殿下说你遗失幼时记忆,像是中了毒,所以才让林御医来为你诊治。”
含光低头哦了一声,心里有点半信半疑。
一路同行,钱琛明显地感觉到霍宸对虞家父女及江承影的重视信任,此番回京还特意让他寻了林晚照来给含光治病,更可预见将来虞家的风光。看着眼前容色明媚清丽无俦的含光,他不禁心神一荡,心里升起一个念头。
过了半个时辰,林晚照进了后院,手里端着一罐子药汤。
含光便问道:“林御医,我当真是中了毒?”
“虞小姐虽是陈年旧疾,但我配些解毒清血的药,再辅以施针,无甚大碍,放宽心便是。”
林晚照说得有些含糊,因为时过多年,光凭诊脉,根本无法确定含光体内是否有毒,但霍宸让钱琛送了一张方子给他,让他照着方子上的东西,寻求解毒之法。他对应着方子配药,到底含光是否中过毒,他配的药又能否解了这毒,他并无把握,所以不肯正面回答。
这一罐子药汤含光喝得苦不堪言,追着林晚照问道:“这药里放了什么,苦得我舌头都快碎了。”
“有黄连苦胆等。”
含光苦笑:“林公子,你是不是借机报仇呢?”
林晚照正色道:“医者父母心,我对虞小姐毫无成见,何来报仇一说,当日种种我已悉数忘记。”
含光偏着头,笑了笑:“真的么?”
林晚照脸色一红:“自然是真的。”
“那你见到我咬牙切齿满面通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当年我怎么样了你。”
林晚照恨不得捂住含光的嘴,生怕一旁的钱琛听出什么端倪。
还好,钱公子素来大智若愚,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某个让他心神荡漾的念头,没有注意到含光的话。
接下来的半个月,林晚照每日上午送一罐药汤来,下午为她施针。含光初时半信半疑,但随着时日过去,她看着寺院里的一景一物,脑子里会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场景一晃而过,懵懵懂懂的像是想起了点什么,她不由得也开始相信霍宸的话来。看来自己真的是曾中了毒,但为何霍宸知道?她百思不得其解。
钱琛来闲云寺时,霍宸并未交代要他留在寺院,但他心里自打有了那个念头,便也不急着进京,在寺中住了下来,每日来找含光闲话。含光也正闷得无聊,钱琛言语有趣,又见多识广,博闻广记,和他在一起,含光也能纾解一下心里的焦虑。
钱琛即想多了解含光,又想让含光多了解自己,便有意的引着话题。聊着聊着便聊到了长姐钱瑜,说起她当年如何名动京城,从数十位京城名媛中脱颖而出,成为东宫良娣。
含光听罢惊讶不已,她还以为宫里选秀只是看脸蛋和身世,实没想到程序竟然如此繁复,不仅要饱读诗书,会琴棋书画,竟然还要脱光了衣服,验看身体肌肤、闻体味,夜里还要宫人陪睡三日,看睡姿是否文雅,是否会梦靥惊了圣驾.....如此种种,选出来的嫔妃真真是万里挑一。
钱瑜虽是良娣,但那时的太子妃薛婉容是皇后的侄女,并非经过层层遴选脱颖而出,所以无论容貌才学,都逊了钱瑜一筹。放眼东宫,钱瑜才是第一美人儿。
含光听出钱琛言辞之间,对长姐极是敬重爱戴,便出于礼貌也随着他夸了几句:“听钱公子这么一说,含光真想见一见令姐是如何的倾国倾城。”
钱琛便略带羞涩,低声道:“等回了京城,虞小姐定会见到。”
含光对他突然涌上来的羞涩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没放在心上,心里却在挂念着虞虎臣和承影。
半月之后,含光终于等来承影。见到他的那一刻,含光喜不自胜,攀着他的肩膀孩童般蹦了几下。
一旁的钱琛咬着手指,心里直冒酸泡,只恨那个肩膀不是自己的。
兄妹俩一见面,就旁若无人,眼里只看得见对方。
“义父让我来接你回京。”
“爹还好么?”
承影笑了笑:“很好,如今是御林军首领。”
含光惊了一跳:“那你呢?”
“我,拱卫司同知。”
“这是什么官职?”含光皱起眉头,心里暗恼霍宸小气,承影一路舍命护送,为他挡了多少刀剑,竟然封了个闻所未闻的小官。
承影素来不喜张扬,牵了牵嘴角,不知如何说。
一旁冒酸水的钱琛,忙道:“恭喜江大人。”
承影脸色一红,对江大人这个称呼十分不适。
含光不解的看着钱琛。
钱琛笑道:“虞小姐有所不知,这京城的兵力分外城,皇城,还有宫里。外城便是叶繁镇京畿大营,负责守卫京城。皇城内归御林军统管。而护卫皇宫,保护皇上的亲卫便是拱卫司了。同知一职仅次于拱卫司指挥使,常伴君侧,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知多少世家子弟绿了眼睛想往拱卫司里挤呢。”
含光这才明白这拱卫司的地位,拍手喜道:“哥,恭喜恭喜。”
承影淡淡的笑了笑,也不见有什么大喜之色。
含光便调侃道:“哥是不是因为没当上指挥使,所以不大高兴?”
承影忙道:“不是。指挥使乃是皇后的兄长薛明晖,我何德何能承担此职?咱们即刻回京,义父已收拾好了故居。”
含光不好意思的指了指前院:“哥,那里还有位故人。”
“谁?”
“林晚照。”
承影一怔,立刻想起了往事。
“如今他是御医,殿下让他来给我治病,说我忘了许多幼时之事,是中了毒。”
承影一惊:“你中了毒?”
“林御医说无碍。”说着,含光扭头对一边苦巴巴候着的钱琛道:“钱公子,麻烦你去叫他一声,我们一起回京吧。”
过了一会儿,林晚照带着东西来到后院,四人一起去向孤光大师告辞,然后乘着承影带来的马车回到了京城。
数年未回京城,依稀还是旧日模样。马车进了熙承门,钱琛下车去娘舅家,林晚照问清了虞家所在也告辞而去,言明翌日再上门施针。
回到虞家故居,天已昏黄。新买的奴仆将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含光却没有回家的感觉,心里满是物是人非的伤痛和酸涩。处处都留着童年的回忆和母亲弟弟的影子,可惜天人永隔,而如今,虞虎臣东山再起,是否会重演昔日一幕?她心里沉甸甸的欢喜不起来。
虞虎臣直到夜色已深才回来。
含光本以为父亲荣升为御林军首领会容光焕发,谁料他一脸憔悴灰暗。
她奉上一杯热茶,关切问道:“爹,你累了么?”
虞虎臣摆了摆手,坐在太师椅上仔细打量着这桩旧宅,突然落下泪来。含光十分惊诧,这十几年来,从未见过他掉过泪。就算是当年听闻母亲和霄练的死讯,他也只是双目赤红,数日不曾说话而已。
虞虎臣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对承影道:“上街打酒去,要十斤西风烈。”
含光轻声问:“爹,你怎么不高兴?”
“高兴,爹怎么不高兴。”虞虎臣放声大笑,但含光却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总觉得他笑得牵强造作,极不自然。
虞虎臣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含光的肩头,“含光,爹盼着这一天,盼了七年了。”
含光低头不语,她从没盼过这一天。
过了一会儿,承影提着两坛酒进来。
虞虎臣站起身走到院子里,对承影道:“去厨房把碗都拿来。”
承影应了一声,将厨房的碗悉数抱到院子里的石桌上。
虞虎臣将酒坛开封,将碗一个个摊开,一碗一碗的满上。
含光不解其意。
虞虎臣端起一碗酒,对着夜空:“大鹏,大哥敬你一碗。”
他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一碗酒泼洒在地上。
“玉林,大哥敬你一碗。”
虞虎臣再次喝干一碗,又将一碗酒泼在地上。
含光眼看父亲连着喝了数碗,上前想要劝阻。
虞虎臣一把挡开了她的胳膊,就着廊前的灯,含光赫然发现他满脸是泪。
“爹,你怎么了?”
虞虎臣低头不答,过了半晌才哽咽道:“你赵叔他们都死了。来,含光,承影,过来敬酒。”
含光大惊失色:“爹,你是不是喝醉了,赵叔他们怎么会死?”
“死了,都死了......”虞虎臣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颓然落寞,死灰一般。
含光呆呆的望着父亲,不愿相信他的话,心里但却无比清晰的知道,他们是真的死了,不然父亲不会如此。
这些跟着父亲从惊风城杀出血路,跟着父亲在虎头山落草,又跟着父亲进京招安的血性男儿,一眨眼人都没了?他们抱着光宗耀祖改换门楣的雄心,却落得客死京城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