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故人旧梦

含光舀了一勺药汤,吹了几下,送到霍宸唇边。

霍宸昏昏沉沉的将头扭到一边,含光又将汤匙凑过去,霍宸仍旧紧闭着唇。

邵六带着哭腔道:“殿下多少喝一点,不然这么烧下去,可怎么受得了。”

含光喂了几次都喂不进去,一时急了,将碗往床边一放,捏着霍宸的下颌,把汤匙往他口中一塞。可惜,汤药只灌进去几滴,大部分都流了出来。

邵六也急了,瞪着眼睛就训道:“你怎么喂的呢?竟敢灌殿下,万一呛住殿下,看你几个头够砍的!”

含光也着了急,反口回道:“那你来喂啊!”

邵六气得直翻白眼,反了反了......果然是野丫头,无法无天,京里的王爷见了他还低声下气的巴结讨好来不及呢!竟敢顶嘴。

“拿嘴喂!”

含光一怔,当即脸就红了,气道:“邵公公素来最擅长侍候人,你怎么不拿嘴喂?”

邵六又翻了个白眼,哼道:“你又不是没干过。”

“我什么时候干过了?”

邵六瘪着嘴道:“以前在闲云寺,你拿着殿下的杯子喝水,殿下素有洁癖,便要将那杯子扔了,你个小心眼子的,扑上去啃了殿下的嘴唇,还说,让你干净,让你不吃别人的口水,这下让你吃个够。”

含光那里肯信,红着脸反驳:“胡说!”

“哼,等殿下醒了你亲自问啊。”

“我早问过了,殿下根本没去过闲云寺。”

“切,我陪着殿下在寺里住了小半年,我还不知道。当初见面,我还真没认出来你,要不是殿下说你是虞含光,我还真不相信。干巴瘦的黄毛丫头,如今也长的能看了。”

含光羞恼不已:“你,你就胡说八道吧,我虞含光敢作敢当,做过的就敢认。”

“你荼毒殿下的事,可不止这一件,多了去了,哼。你就装糊涂吧你,你怎么不装失忆啊?”

含光气道:“谁装糊涂了,我压根就没做过。”

“殿下洗澡的时候,你拿个弹弓将殿下的浴桶打了个窟窿。这事你指定是死也不会认了。”

含光瞠目结舌,脸上发烫,她竟会做出这么剽悍的事么?

邵六哼道:“怎么,没话说了吧?”

“吵什么?”霍宸迷迷糊糊的说了一句,邵六顿时闭了嘴,小心翼翼道:“殿下,该吃药了。”

含光重又端起碗,将汤匙送到霍宸唇边,霍宸皱着眉头喝完药,对邵六道:“你下去吧,留她在这儿。”

邵六对含光瞪了一记不满的眼神,收拾了药碗悻悻的退下,临走时又对含光威胁道:“小心侍候。”

屋子里安静下来,霍宸昏昏沉沉的睡着,气息有点粗。

含光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望着跳跃的灯火,心里回旋着邵六的那些话。她无论如何也没法相信这些事都是自己曾做过的,按说她那时已经九岁,大小事都应该记得清清楚楚才是,这些事为何一点印象也没有?莫非是邵六栽赃?可是他栽赃这些又对他何益?难道只为了逞口舌之快?

她满心疑惑,坐在那里苦思冥想却一无所获,到了三更才迷迷糊糊支着桌子睡了。这一睡便到了天光大亮,邵六推门进来的轻微响声将她惊醒。

邵六手里捧着一大碗药,小心翼翼的走进来。

“殿下醒了么?”

含光轻轻摇头,邵六蹑手蹑脚的走到床边,正欲伸手去探霍宸的额角。霍宸睁开眼睛,轻咳了一声。

邵六立刻道:“殿下,药熬好了。”

霍宸支起身子坐了起来。邵六立刻招呼门口候着的丫鬟端着热水进来服侍霍宸洗漱。邵六亲自给霍宸束发,然后对含光一颔首:“把药拿过来。”

含光捧起药碗送到跟前,霍宸却没有接的意思。莫非还要喂?含光眨了眨眼,只好舀了一勺汤药送到霍宸的口边。霍宸施施然张口吞了,模样斯文贵气。高烧过后,他的眼窝比平时深了些,愈加显得眼神清亮深邃。含光心里搁着邵六的那些话,虽然不信,却不知怎么莫名的就有点心虚,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汤匙。

他的唇色也比平素略深,看着看着,她又想起了邵六的话:“扑上去就啃了殿下的嘴唇.......”

手一抖,汤匙险些送到他脸颊上。

邵六咬着牙又开始毒舌:“怎么喂的呢,也不看着点。笨成这样,你那是手指头么?”

含光气得想瞪他一眼,不想一抬眼就碰上了霍宸的目光。他眉长入鬓,目如点漆,眼眸中那种温柔的亲昵,让她脸红心跳。汤匙送到他的唇边,她就慌不迭的把眼帘垂下了。

喝过药,邵六扶着霍宸躺下,又万分体贴的问道:“殿下想吃点什么?我立刻去做去。李州尉一大早的就候在外头,惦念着殿下的病情,要不要让他进来?”

霍宸点头:“你去熬点粥去,让李州尉进来。”

邵六应了一声,将门口恭候了一个时辰的李明琪唤了进来。

李明琪诚惶诚恐的进了屋子,在床前深施一礼:“殿下好些了么?”

“好多了。”霍宸半靠在床头,和李明琪说了几句家常,以示亲民仁爱,又询问了维州的军防事宜,便让李明琪退下了。

李明琪一走,屋子里就剩下了两人,含光也想找个借口告退,可是霍宸身边又不能离人,她只好站在一旁,低眉看着地砖,心里跟装了个小兔子似的,噗通噗通乱跳。邵六的一番话,不论真假,已经在她心里激起了涟漪,此刻面对霍宸,再难从容镇定,那些事若是真的,那么,他一定记得,思及此,她越发的局促羞窘。

他起身走到她跟前,一双软靴就在眼皮下,鼻端隐隐闻见他身上的药草清气。她紧张的恨不能钻入那地砖下遁去。

他故意盯着她,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脸色由白转粉,这才笑道:“地上有银子么?怎么不敢看我,莫非是想起了那些亏心事?”

含光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看了他一眼,他目光炯炯,含着几分揶揄。她又是脸上一热,直觉昨夜邵六的那些话,他应该是听见了。她天性洒脱,随性自由,虽然觉得这事有点羞涩,但闷在心里胡乱猜测也没有什么结果,眼下无人,不如直接问个明白。

“殿下,你不是说,你没去过闲云寺么,为何,昨夜邵六说他陪你在寺里住了小半年?”

霍宸勾起唇角笑道:“去闲云寺的不是太子霍宸,是怀宸。”

“怀宸!”含光听到这个名字,脑中赫然出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可是却依旧记不得他的面容,和眼前的霍宸倒是依稀气质很像。

“生我之日,父皇梦见辰星入怀,所以我小字怀宸。”

原来真的是他!含光心里暗暗懊恼自己误打误撞居然自投了罗网。怪不得他那日一听自己要嫁给闲云寺的木头,就笑眯眯的一口答应。

“父皇即位之后,立我为太子。魏贵妃之子,小字安郎,长的粉妆玉琢,聪明伶俐。我也颇喜爱他,时常领着他玩耍。一日,他滑入太液池,我将他救起。不想,他却对父皇说我推他入水,我百口莫辩,魏贵妃又添油加醋,不肯罢休。父皇震怒,说我心性狭隘不能容人,将我送入闲云寺思过。”

成宗皇帝的皇位是长兄太宗所传,心里对“兄友弟恭”几个字最是敏感,是以,魏贵妃母子才有此一计。

“寺中生活单调清苦,我被圈在后院里,委实难过,还要抄佛经。承影专心学武,从不到后院来,只你猴子似的到处乱跑。我初时最是烦你,后来却觉得你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娃都好,从不扭捏作态,也没有心机,豪爽大方,心地良善,衣衫上的馒头屑都兜到树下的蚂蚁窝前。”他笑眯眯的望着她,柔声说起往事,她恍惚间觉得好似就在眼前。

“真没想到多年之后你我还能重逢,若不是见了你爹,听到你的名字,我真没有认出你来。”霍宸笑眯眯又道:“更没想到,时过多年,你对我还如此念念不忘,将我视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意中人,还非我不嫁。当年的那些作弄戏弄,莫非都是为了让我牢牢记得你?”

含光脸色红了,“不是,当年那些事我全都忘了。”

霍宸一怔:“你真的全忘了?”

“我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个人,其他的都不记得了。那晚我一时情急,便拿了闲云寺的少年做挡箭牌。却没想到就是太子殿下。”她羞窘地低着头,心里懊恼自己的坏运气,生平难得撒谎,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下可好,如何收场?

只是挡箭牌?他的笑容消逝在脸上,神色莫测,似是山雨欲来前的一天云山。

她索性放开胆子迎着他的目光道:“请殿下改变心意。含光确实不想进宫。”

“你难道一点都不曾心动?”

“我早知殿下身份,怎能心动?”

“只因我是太子,所以你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