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从十六岁便嫁给皇上,那时皇上还是个不得宠的皇子,若不是臣妾和臣妾的父亲全力周旋谋划,皇上又怎能有今日?皇上不顾念旧情,心里却一直对别人念念不忘,当着睿王母子的面,居然舍身去救宫夫人,传出去将臣妾的脸往哪儿放。”
宣文帝将头扭向一边,有气无力道:“速叫泓儿回来。”
“臣妾已经派人了。”
“若不想朕早死,便退下吧。”
显然,宣文帝已不想多说,独孤后只好咬咬牙离开寝殿。
翌日,宣文帝高烧不退。独孤后更加心急如焚,盘算安西距离京城,便是快马疾奔,昼夜不息,也要半月之久才能来回。
一早,宫卿和宫夫人来探问宣文帝的病情,刚好,江王妃和慕昭律也匆匆而来。
独孤后从寝宫出来,一如往日的沉肃端庄,面无表情。
宫卿看见她的镇定,稍稍心安。
江王妃连忙询问宣文帝的病情。
独孤后道:“不必担心,皇上龙体素来康健,定会平安无事。”
江王妃道:“那就好,臣妇昨日担心的一夜未眠。”
独孤后道:“皇上需要静养,不必每日都来探望。你们回去吧。”
从行宫出来,江王妃坐上马车,低声道:“来了只会招她猜忌,以为我们来探听什么。”
慕昭律笑了笑:“谁又会笨到从她口中探听消息。昨夜独孤铎连夜从京城来到行宫,必定是宣文帝情况不大好,皇后吩咐他去做些准备。”
“安西那边情况如何?”
“天寒地冻,想要速战速决不是那么容易。”
“此刻将太子召回来,对高昌的战事可有影响?”
慕昭律微微眯起眼眸,道:“比起帝位,几座城池算不得什么。他必定要立即回京的。”
独孤后度日如年地熬了一天,宣文帝一直高热不退,昏睡不醒。直到暮色将起,他才清醒过来。
独孤后立刻将炉子上温着的药端了过来,柔声道:“皇上您醒了,快吃药吧。”
宣文帝看了看她,低声道:“叫宫锦澜来。”
独孤后一怔,便吩咐明羽:“去传礼部尚书觐见。”
宣文帝用了药,又闭上了眼睛。
独孤后静静地守着他,心里百感交集。以往他好好的时候,她整日里都介意他心里是不是有她,如今他伤病危急,她也不敢奢求太多,只求他能活着。
——这便是人性的贪心。
一个时辰之后,宫锦澜匆匆赶到行宫。
独孤后将他宣了进来。
宫锦澜见到宣文帝卧病在床,吃了一惊,跪在床榻前给宣文帝请安。
“你住下,侍候朕。”
独孤后大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宣宫锦澜来,竟是为了这个。
宫锦澜也大吃了一惊,这……按说谁侍候皇上都应该,可是,这行宫中成千上百人,为何巴巴地把自己从京城叫过来侍候他,自己好歹也是礼部的头儿,那一摊子事就扔下不管么?于情于理,都轮不到自己礼部尚书来亲力亲为地侍候皇上啊?但疑惑归疑惑,宫尚书还是毕恭毕敬地留了下来,做起了内侍的活计。
这消息传到长平宫,宫卿和母亲都惊讶不已。
宫夫人道:“皇上莫非是高热烧昏了,怎么会叫你爹去侍候他?”
宫卿也百思不得其解。
宫锦澜万万没想到,宣文帝竟然让他衣不解带地侍候在寝殿,连晚上也让他在榻前打了个地铺。这种待遇委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独孤后更是觉得心里别扭怪异。她这几日日夜操心,一边担心宣文帝的病情,一边担心儿子能否及时回来。
薛林甫从内殿出来,独孤后便将他叫过去问:“皇上今日情况如何?”
薛林甫红了眼眶,半晌咬了咬牙,跪地如实禀道:“皇上的情形,大约还有三五日。”
独孤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她双目赤红,也不顾男女之防便伸手握住了薛林甫的胳臂,发狠道:“你不是神医么?”
“微臣已经尽力,可是皇上深秋那一场病大伤了元气,微臣实在是回天无力。”
独孤后双手一松,跌坐在椅子上。
三五日,无论独孤铎的人还是霍显此刻都还未曾到达安西。如何来得及?
她挥了挥手,走进内殿。一抬眼,便惊住了。
宫锦澜俯身在宣文帝的床头,两人挨得很近。
宣文帝在宫锦澜耳边低声道:“辞官。”
宫锦澜心里万分震惊、意外、不解,好不容易才混到尚书,为何要他辞官?但君命如山,也不敢不从,当即答了一声:“臣领旨。”
这一幕看在独孤后的眼中,只觉得无比刺眼。两人距离很近,倒像是宣文帝在对亲近之人交代后事,难道此刻,最亲近的人不该是自己么,怎么会是这个外臣。
独孤后上前道:“宫尚书,你先行退下。”
宫锦澜立刻躬身退出。
独孤后走上前,坐在宣文帝的床边,仔细地看着他。这几日宣文帝憔悴不堪,眼窝深陷,下颌生出的胡须也露出灰白之色。独孤后悲从心来,忍不住潸然而泣。
“皇上,你为何不让臣妾侍候,你还在怨恨臣妾么?”
“朕的确怨恨你。”
宣文帝的声音很低,很弱,但语速很慢,吐字清晰。
独孤后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坦诚地认了。
“你,逼了朕一辈子,现在该满意了。”
“臣妾不敢,臣妾只想尽心尽力地侍候皇上,让皇上早日康复。”
“不必。朕压抑了一辈子的心事,临了,终可以实现,朕只想叫他侍候。”
此言一出,独孤后大惊失色。
宣文帝闭上了眼,缓缓道:“叫他给朕守皇陵三年。”
独孤后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难以置信。
“朕当年为何肯立毒誓,你懂了吗?”
独孤后浑身颤抖,忽然间觉得这自己这几十年来的苦心孤诣都是一场笑话。
宣文帝躺在哪儿,平静,释然,仿佛说出了这辈子的秘密,已经超脱圆满。
一行眼泪骤然夺眶而出,让独孤后看不清眼前的人,这就是同床共枕了半生的人吗,到死的这一刻,才知道他的心事,他的秘密,才知道自己纠结了一辈子,竟是完全弄错了方向。
宣文帝道:“夫妻一场,最后一次,成全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