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守使跟怛罗斯人有仇!在周健良躬身领命的刹那,在场很多人心中都是一凛。再看向放在帅案上的“阵图”,寒意瞬间布满了脊背。
但是,大伙却全都自觉地保持了沉默。包括跟张潜交情不错的卫道,也没有胡乱开口去打听,双方到底有何旧怨,竟然让向来待人宽厚的张潜,想一举将怛罗斯抹平?!
要知道,在西域这种地方,一百个人里都找不到一个读书识字的。有关城市的历史,全靠长老们口传面授。而一个族群的凝聚力,则全靠族里上层贵胄。
如果一座城市,或者一个部族的上层贵胄被杀光了,这座城市或者部族就成了无根之木。很快,城市就会破败下去,成为一个遗迹,而族群,则会成为别人的依附者,直到彻底被别的部族吞并。
远的例子,又高昌。当初高昌国势力何等庞大,被侯君集一怒斩杀了所有王族之后,高昌古城,现在已经成了遗址。近的,有铁勒,高宗时代,铁勒精骑,也曾名扬西域。却不幸遇到了薛仁贵,一连串打压过后,铁勒就变成葛逻禄。(注:葛逻禄曾经是铁勒的一个分支,后取代铁勒。)
如今,怛罗斯的粟特人,又遇到了张潜。无论该城曾经在西域地位何等重要,可以预见,此战之后,西域将再无怛罗斯!
怀着四分忐忑,六分困惑,众将领和文职,分头下去准备。第二天和第三天,碎叶军按照张潜的布置,从分别从正东和正北两个方向,朝怛罗斯城发动了数次进攻。但是,每次进攻,都因为守军抵抗激烈,并且祭出了“肉盾”,无功而返。
敌我双方的伤亡,也都非常寥寥。石军除了床弩还能偶尔给碎叶军带来一些伤害之外,其他武器,因为隔得距离太远,都很难射穿火龙车的挡板。而碎叶军砸上城头的火药弹,因为飞行速度不够快,也让粟特武士有了充足的时间去躲避,杀伤的效果越来越差。
到了第三天下午,守城的粟特武士也打出了经验。看到碎叶军的投石车装填完毕,要么迎着车头方向,驱赶“唐人”登城当肉盾。要么撒腿就跑,将空空荡荡的城墙留给火药弹。等一轮火药弹爆炸结束,他们又迅速跑回来补位,端着弓弩朝着城下乱射,坚决不给进攻方靠近城墙架设云梯的机会。
碎叶军将士早就得到了张潜的命令,故意麻痹石军。所以连续两天,都不到日落,就草草收兵。而石军发现进攻方的手段如此单一,并且攻势越来越乏力,顿时士气暴涨。
有些大胆的石国武士,甚至冲着城下,撒起了尿来。碎叶将士看到了之后,除了痛骂几句,似乎也拿这些人无可奈何。
也有一些经验丰富的石国将领,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主动找到奕胡,提醒他小心碎叶军别有图谋。而那奕胡,已经被大食智者忽悠得找不到北,坚信只要自己死守不出,就有七成以上把握,坚持到大食援兵到来的那一天,对所有提醒都置若罔闻。
第四天一大早,东南风刮得人神清气爽。用过了朝食之后,五千余碎叶军,两千余从碎叶镇各地专程赶来助战的突骑施仆从,相继在怛罗斯城的正东方集结。半个时辰之后,战鼓声响起,整个队伍,踏着鼓点,缓缓朝怛罗斯城压了过去。
当值的石国将领,小伯克苏勒德是个身经百战的行家,见到碎叶军几乎全军出动,立即意识到决战时刻来了。赶紧一边派人向奕胡汇报,一边将麾下所有兵卒全都赶上了城头,严阵以待。
然而,他忙得满头大汗,却迟迟没听到熟悉的爆炸声。匆匆顺着马道返回城头,他定神向外细看,只见碎叶唐军推进到距离怛罗斯东门三百步处后,竟然全体停了下来。而上千辆装载着不同器物的独轮车,则被精挑细选的碎叶将士,推到了军阵正前方,重新排列,层次分明。
“达干,快来看看,唐军在干什么?那一车车绿色的东西,看起来好生眼熟?”即便隔着两百七八十步远,苏勒德依旧隐约分辩出,排在最前方的两三百辆独轮车上,装的有可能是杂草,转过身,一把从马道上将达干佘拓拉上来,高声询问。
“杂草?怎么可能?”达干佘拓大吃一惊,佝偻着腰,手扶城垛向外张望。半晌,才迟疑着点头,“好像的确是杂草,还是没晒干的,还泛着绿呢。唐军莫非又要使用什么妖法?”
说到“妖法”两个字,他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迅速将头扭向小伯克苏勒德,高声建议,“甭管车上装的是什么,都别让它靠近怛罗斯。姓张的是个恶魔,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能变成凶器,就跟铁雷一样。”
话音刚落,城外的唐军队伍中,已经响起了一声激越的画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宛若寒冬腊月时刮过沙漠的北风,刹那间,令人彻骨生寒。
紧跟着,所有独轮车都开始向前缓缓移动。一排接着一排,如同海浪扑向沙滩。
“铁翅车,会喷火的铁翅车!会喷火的铁翅车也出动了,跟在绿色的独轮车之后!”
“投石车,唐军的投石车又来了,赶紧把“唐人”押到马脸上,阻挡他们投掷铁雷!”
“那是什么车,怎么上面放着好多木头箱子?”
“箱子,搬家么,这么多箱子都用独轮车推着走?”
“箱子上怎么还有竹竿,他们莫非想要搭云梯?”
……
纷乱的惊呼声,也陆续在城头上响起。石军将士们分辨出了独轮车之间装载物的差别,却不明白大部分独轮车上所装载物品的作用,一个个哑着嗓子高声叫嚷。
“用床弩拦截,用床弩拦截,不管推过来的是什么车!”达干佘拓忽然像疯了一样,扯住小伯克苏勒德的铠甲叫嚷,苍老的面孔上,写满了惊恐。“赶快,姓张的肯定没安好心,等你看明白了,就什么都晚了。”
“床弩准备,向唐军射击。”苏勒德被他吵得头皮发乍,顾不上再仔细揣摩唐军的意图,扯开嗓子,高声命令,“草车,不,瞄准草车和铁翅车后的投石车,给我射!”
“床弩,伯克命令床弩射击。瞄准了后面的投石车!”传令兵扯开嗓子,迅速将命令传遍整个东侧城墙。
“是!”城门左侧的马脸上,有几名石军兵卒高声答应,随即,举起木槌,狠狠敲在床弩的发射机关上。
“呼!”三根一丈半长的弩箭,带着风声从左右两侧的马脸上飞出,呼啸着朝唐军的车流中央飞去,速度快如闪电。
“呼————”东风甚急,吹得城头旌旗飘舞。被阳光蒸发的水汽,无形无色,却无处不在。木制的弩杆在风力、水汽和重力影响下,很快就偏离了既定轨道,上浮、下沉,左右摇摆,在半空中,宛若一条条游动的毒蛇。
两条“毒蛇”没等靠近唐军的车流,就由掉头扎进了泥土中,捡起大团大团的泥巴。另外一条“毒蛇”被风吹歪,贴着车流的边缘落地,留下了条深深的泥沟。
“呼——”“呼——”“呼——”破空声再起,另外三支巨弩,从城门右侧的马脸上射下,再度扑向唐军的车流。
两条巨弩射空,最后一条“毒蛇”总算不负众望,狠狠地扎在了一架正在向前移动的投石车上。锐利弩锋将投石车的竹子车架,瞬间凿出一个大洞。
随即,弩杆与车架上的支撑杆发生多次碰撞,发出一连串嘈杂声响,直到将蓄力彻底耗尽,依旧没有突破车架的阻拦,卡在几根支撑杆之间来回摆动。
持盾保护车手的弟兄嫌弃弩杆与车架碰撞的声音烦人,抬起手,将弩杆扯了下来,狠狠丢在了地上。投石车被其余四位弟兄推着,继续缓缓前移,从始至终,都没有做丝毫地停顿。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唐军的中军,再度响起一连串高亢的号角声,吹得人头皮阵阵发麻。
“噢,噢,噢——”两大群突骑施仆从武士,忽然发动,绕过车流两翼,快速扑向远处的城墙。马背上的武士们一边将羽箭搭上骑弓,一边大声喊叫。
城墙上的石军抢先下手,将羽箭像冰雹一样射下来。突骑施武士们却忽然又调转身形,快速远遁。
逆风飞行的羽箭射程大幅缩短,没有追上突骑施人的身影,就纷纷落地。突骑施武士们则大呼小叫着退下,声音充满了对敌军的嘲弄。
“不要上当,保持体力。骑兵声势再浩大,都无法攻城!”小伯克苏勒德气得火冒三丈,冲到城墙与马脸的衔接处,对着一名正开弓放箭的兵卒,就是一记脖搂。“停下,不要浪费体力。等会儿唐人靠近了,你若是没有力气开弓,老子就推你去挡铁雷!”
“伯克恕罪,伯克恕罪!”挨了打的兵卒面红耳赤地收起角弓,弯腰谢罪,嘴里不敢发出半句怨言。
苏勒德说得没错,打得也没错。骑兵声势再浩大,也不可能飞过城墙。而以骑弓的力道,即便借着战马的速度抛射,对城墙上的守军也造不成多大威胁。
战争当中,即便是体力卓越之辈,在一场战斗之中,射空二十支箭的,体力也会被消耗到了极限。如果守军把力气和箭矢全都浪费在突骑施人身上,等会儿拿什么来应对唐军的进攻?(注:马上用的弓,弓身短小,射出的羽箭杀伤距离四十米上下。)
“所有人听好,留着力气对付唐军,不准朝骑兵射击!”知道自己麾下有太多的弟兄缺乏战斗经验,小伯克苏勒德放过眼前的倒霉蛋,扯开嗓子,朝着其他人大声指示。
话音未落,突骑施武士们,已经又拨转坐骑,调头而回。人数虽然只有两千余,气势却宛若海潮。很明显,是存心想要浪费守军的体力和箭矢,为唐军接下来的进攻创造机会。
“不要管他们,留着力气对付唐军,留着力气对付唐军!”苏勒德大急,扯开嗓子,继续朝着城墙和马脸上的所有粟特将士大喊大叫。
“不要管他们,留着力气对付唐军,留着力气对付唐军!”
“不要管他们,留着力气对付唐军,留着力气对付唐军!”
……
他身后的亲信也一起扯开嗓子,将他的命令一遍遍重复。
城墙上,经验相对丰富的粟特老兵听到了喊声,纷纷收起角弓,将身体缩在了垛口之后,任由突骑施武士继续耀武扬威。而占了守军绝大多数的新兵,却再一次被来势汹汹的突骑施武士吓得方寸大乱,举起角弓,将羽箭不要钱般射下了城头。
没等羽箭飞到近前,突骑施武士再度拨转马匹,退潮般远去。从头到尾,没向城头发射一根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