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碎叶城一百五十里的达尔干谷地,有座巨大的军营拔地而起。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暮色渐浓,号角声连绵不断。
几名石国斥候,簇拥着一匹骆驼,快速冲入军营深处。骆驼背上,一名浑身是血的“商贩”,手里捧着一只牛皮袋子,欲哭无泪。
“站住,不准乱闯。色呼,你难道连规矩都忘了么?”一大队石国武士匆匆迎上,挡住了骆驼的去路,高声呵斥。
“紧急军情,邓梅禄被唐人杀了。他的随从贺鲁带回来了他的头颅!”被点了名字的斥候头领色呼翻身下马,高声作出解释。紧跟着,众斥候也纷纷跳下坐骑,七手八脚地将“商贩”从骆驼背上搀扶下来,然后与拦路的武士们一道,连拉带拖,将此人送往营地中央的牛皮大帐。
先前带队呵斥众斥候的武士头目吉鲁,则抢先一步进入帐内,躬下身体,向正在查看舆图的石国特勤,兼怛罗斯城主奕胡高声汇报:“报告特勤,邓梅禄的亲兵贺鲁被唐人放回来了,带着他的头颅。”
“什么?”怛罗斯城主,石国特勤奕胡诧异从舆图上抬起头,随即,乌云就涌了满脸,“你说什么?碎叶城的唐将张潜把邓梅禄给杀了?他好大的胆子?他不知道邓梅禄是我的人么?来人,吹聚将号角,命令众将马上到中军集合,停止休息,拔营……”、
“特勤,将军们刚刚赶了一整天的路,不宜过度劳累。”一名高鼻深目,头上缠着白布,满脸络腮胡子的大食老者从旁边的桌案后抬起头,沉声打断。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一桶冰水,瞬间就让奕胡恢复了冷静。后者楞了楞,迅速改口? “来人? 带贺鲁进来见我。我要问清楚,邓梅禄到底因何而死?”
“遵命!”武士头目吉鲁答应着退下? 不多时? 又将浑身是血的“商贩”贺鲁给带入了中军帐内。
“邓梅禄被张潜杀了?他表明使者的身份没有?周以悌跟石国的约定呢,他可来得及说给张潜知晓?”奕胡皱了皱眉头? 厉声询问。怎么看,怎么觉得商贩打扮的贺鲁别扭。
“特勤? 报仇——”邓广化的亲信贺鲁立刻无法压制心中的委屈? 跪在地上,放声大哭,“给邓梅禄报仇!邓梅禄已经表明了使者身份。但是,他刚被带进去见张潜? 就被张潜亲手杀死了。和我同去? 同去的弟兄们,也都被唐军给杀了。小人,小人是因为张潜需要有人把邓梅禄的头颅和他的回信送回来,所以,所以只割掉了小人的耳朵。然后派斥候一路押着小人? 呜呜,呜呜——”
“唐军的斥候呢? 押送你回来的唐军斥候呢?来人,给我把唐军的斥候统统拿下? 五马分尸!”石国特勤奕胡拍案而起,两只眼睛里凶光四射。
“启禀特勤? 唐军的斥候? 把贺鲁丢下就逃了。属下的人正在追杀他们? 具体结果目前还不清楚。”牛皮大帐外,传来了石国斥候头目色呼的声音,明显带着紧张。
“你亲自去追!哪怕追到碎叶城外,也必须给我抓几个唐军斥候回来,我要将他们点天灯。”特勤奕胡抬起手,将面前帅案拍得啪啪作响,
“遵命!”斥候头目色呼冲着牛皮大帐的门躬身行礼,随即,快步冲向自己的坐骑。几名斥候簇拥着他跳上马背,旋风一般,消失于暮色之中。
“野蛮!无礼!毫无人性!”牛皮大帐内,奕胡的声音继续响起,迅速传进周围所有人的耳朵,“两国交战,不得伤害使者,这是规矩!他是大唐的镇守使,怎么能一点儿规矩都不讲!”
牛皮大帐周围,一众石国士兵噤若寒蝉。牛皮大帐内,几名当值的伯克们则纷纷皱起眉头,做义愤填膺状。然而,在内心深处,却谁都不觉得,奕胡对唐将指责有什么道理。
大唐一直以昭武九姓的宗主自居,以前石国遇到的临近的康国和米国联手攻打,大唐曾经多次派遣使者,呵斥康国和米国的国主,替石国撑腰,甚至不惜以出兵相威胁,这才让石国逃脱了一场亡国之祸。而这次,石国的特勤,居然不宣而战,带兵打进了大唐境内,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大唐的将军讲究规矩?!
“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将他,将他绑在马背上,拖成碎片。给邓梅禄报仇,报仇!报仇!”牛皮大帐内,石国特勤奕胡如一头愤怒的狮子般,围着帅案兜起了圈子,咆哮声继续从嘴里喷出,震得大伙耳朵嗡嗡直响。
“报仇,报仇!”四周围的伯克们,继续义愤填膺地挥舞手臂。但是,声音却不带半点真诚。
内心深处,他们其实都不觉得有给邓广化报仇的必要。这种因为在本国日子过得不如意,就给外敌带路的家伙,无论按照大唐、突厥还是粟特的伦理,都是贱种一个!活着时还有一些利用价值,死了之后当做肥料都嫌弄脏了庄稼地。
“特勤,制怒,愤怒无法杀死你的敌人。只会让你自己失去理智。”高鼻深目的大食老者再度从侧面的桌案上抬起头,低声提醒。
随即,将目光快速转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贺鲁,低声呵斥:“行了,不就是两只耳朵么?又不影响你听声音和上马杀敌。赶紧擦干眼泪,回答特勤的问话,他需要根据你的汇报,做出正确决断。”
邓广化的随从贺鲁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嚎啕声立刻就小了下去。然而,他却记不得奕胡刚才还问了自己什么,只好趴在地上流泪不止。
“特勤,你可以继续问他了。”大食老者看了奕胡一眼,笑着催促。
“嗯?”石国特勤奕胡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却强迫自己再度冷静下来,皱着眉头扫了贺鲁一眼,低声询问:“周以悌跟石国的约定,邓梅禄可来得及说给张潜知晓?”
“属下不知道,属下什么都不知道。”贺鲁擦了一把眼泪,抽泣着摇头,“张潜的亲兵,不准许属下跟着邓梅禄进去面见张潜。然后,才过了十几个呼吸,邓梅禄的惨叫声就从里边传了出来。紧跟着,张潜的亲兵,就将拿着横刀,将属下等人团团包围了起来,一个接一个砍死。”
“不知道,不知道你还回来干什么?你长着嘴巴是干什么用的?当时不会喊出来么?邓广化已经死了,你还把他的头颅带回来有什么用?!”奕胡再度火冒三丈,绕过帅案,单手将贺鲁从地上拎起来,就是一记响亮的大耳光。
贺鲁包裹在头部的白葛下,立刻就淌出了血迹。愣愣地看着奕胡,不知所措。
他是梅禄邓广化的亲兵,邓广化被杀,他带着尸体或者首级回来,乃是职责所在。而将周以悌与石国之间的约定说于张潜知晓,乃是使者的职责,与他这个小小的亲兵没半点儿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