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尧臣(六)

狐媚子 白羽摘雕弓 3823 字 9个月前

帷帐背后,是一个眉眼带笑的男人,带些病弱之气,手上套着金扳指。完全不如他所想的严酷、傲慢,他和蔼地叫他:

“爱卿。”

这一声“爱卿”在大殿中回荡,仿佛荡出河清海晏的回声。皇帝笑道:“爱卿路途辛劳,朕等待已久。”

季尧臣叩首,热泪盈眶,心底一片潮湿,一种久违的期待和兴奋鼓动进他的血管,令他眩晕。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他的家乡在如何偏远的海港,如何艰难考取的功名,他愿意不远千里前来,只盼肝脑涂地,用一生辅佐君上……

半晌,无人应声。

季尧臣有些奇怪地抬起头,他吃惊地听到,帷帐内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似是二人低语玩笑。他怔住了。

随后,一人拨开帘子出来。

出来的是个赤脚的少年,身着未系腰带的道袍,衣冠不整,头发散乱,发丝下雪白的面孔,眼下有颗泪痣,十分俊美。

季尧臣本能地感到抵触。

因为配坐在那高位,受万人敬仰的人,不说肃整,起码不该放浪形骸。而从皇帝的帷帐中钻出来的人太年轻,他面上含笑,浪荡轻浮,脚下一踢,骨碌碌——一只金色的蹴鞠,在大殿内砸出回响,碰到他衣角上。

季尧臣膝行躲开,脸色沉下,太阳穴恼怒地跳动,心里又有些难堪:皇帝刚才是跟这个少年玩闹?他方才一股脑说的那些话,倒像个笑话。

少年无视他绷起的嘴角,冲他笑笑,径自低头捡球,身上一股幽香袭来,季尧臣浑身不自在,瞧了过去。

正在此时,少年冲他抬眼,两眼迸出绿光,微笑的口唇猛然裂开,嘴巴变长,赫然是一副半人半狐的狰狞面貌,吓得季尧臣大叫一声,向后跌倒在地。

“国师,怎么了?”皇帝忙问道。

此时季尧臣心跳紊乱,冷汗涔涔地瞪着他,却见那少年的脸恢复白皙俊秀,拾起球夹在胳膊上,仰着下巴钻回帐中:“没什么。臣见此人面含凶气,不宜面圣。

皇帝“嗯”了一声,看着季尧臣,神色俱冷,似乎完全变了态度:“那就调去翰林编纂史书,无诏不得至御前。”

季尧臣急了:“皇上!”

他甚至还没有问他会做什么,还没有问他能做什么……他寒窗苦读十年,应考三次,怀揣满腹经纶,满腹忠言,千辛万苦地到了这里,就凭这样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将他发配到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终身不能面君?

他挣扎着,高喊着,几个内侍却已经架起他的胳膊,捂住他的嘴,将他丢出了宫殿:“下去吧,陛下要就寝了。”

季尧臣立在翰林院的玉阶上,尚有种不真实感。

这是他后半生所要待着的地方。

他慢慢地走进这个庞大如巨兽般的房子,从外面看,它如此安静,听不见一丝人声。待走进去,里面烟雾缭绕,几个身着紫色官服的人,凑在栏杆处闲聊,见他进来,瞥他一眼:“新来的?”

季尧臣向他们行礼。

他们对视一眼,眼神奇异,好似看到什么新鲜事一样,不再理会他,继续谈笑起来。

季尧臣心中越发不安,继续向内走去,柳木枯败,路边的石灯笼倾倒在地,他险些给绊一跤。待走进书阁内,他怔住了。

偌大的书阁角落蛛网密布,书架散乱倒塌,随便拿下来一本,书籍册页,已叫老鼠啃啮得全是孔洞……

季尧臣拍桌大怒:“这怎么回事!”

蹲在门槛边上打牌的几个小吏悚然一惊,灰溜溜四散而去。阳光照着桌案上的尘埃,屋里只剩下他一人茫然看着空荡荡的书阁,呼吸急促,脸色涨得通红。

从这日起,季尧臣便寻了个位置,开始在此处抄书。

打开窗户也难以散去浓郁的霉味。

常言道以史为鉴,不能进谏,他埋在这故纸堆里有什么意义?他每日抄写十册书,先挑完好的抄写,把这没有意义的活计,从天亮木然干到天黑。

抄着抄着,也读进心里,读到前朝皇帝被贵妃所迷,导致国运式微,江山飘摇……他丢下笔跑出门去,在这奢华的翰林院的廊柱中漫无目的走来走去,好像巨人宫殿内迷路的一只蚂蚁,直到喘不过气,潸然泪下,这里何止是式微,简直是鬼气森森!不是活人呆的地方!

他是编修,也有上级。他的上级是翰林院学士苏大人,主掌修撰,可是架子很大,从未见过他。这夜里,他开苏大人的房门,决然行一大礼:“苏大人,国师是妖。我在殿堂上亲眼看见他的原身,好像是狐狸。我知道这话听来荒谬,但我保证所言真实……”

苏大人正在点着香练字,闻言笑道:“季大人,你很关心国事么。”

季尧臣急切道:“苏大人不信?国师蒙蔽人心,如今朝廷上上下下,乱七八糟,为官的打不起精神,小吏更是如一盘散沙。我们得做点什么,如今我不能面见皇上,拜托您弹劾……”

不料苏大人却猛然变了脸:“弹劾谁你一个小小编修,还想弹劾谁?”

他不悦道:“就你聪明?我们早知国师不是凡人,不过你注意言辞,国师不是妖,乃是正统修炼的九尾天狐,他给皇上过他的九条尾巴的。他有布雨兴风之能,这么多年来,京都都靠国师才能风调雨顺,他还帮皇上调理身体,怎么就要被你弹劾了?”

季尧臣急道:“听闻陛下与国师宋大人时时刻刻在一处,荒废后宫,每每路过,都闻宫妃哭声。这些妃子是为国祚开枝散叶的,可是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孩子出生,您真的觉得这正常?”

“这不是有了一个太子么?”

“只有一个太子,谁也不叫谒见,谁也不曾见过,国师派人亲自照看,哪有这样的道理?”

苏大人叹了口气道:“宋大人,你何必如此苦大仇深呢?放松一些,这些事犯不着你来操心。国师本就是半个仙人,有延年益寿之法术,陛下不天天跟着他修炼讨教,难不成还跟你待在一起?自国师来后,陛下的身体日渐好转,他要真长生不老了,那还要太子干什么……你说是不是?”

“可是……”

“没有可是,说句掏心窝的话,咱们在此处拿着俸禄,悠闲度日,时辰一到娶妻生子,岂不美哉?尧臣,我想不明白你在别扭什么。”

季尧臣骤然站起,冷笑道:“尧臣尧臣,我给自己取这名字,就是盼有尧舜之君,我愿做忠臣,为其鞍前马后。我不想做您这样的官,我若是您,便同陛下当面谏言。”

苏大人蘧然变脸:“呦呵,胆识不小啊!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你算什么东西,去,去去去,给我滚!”

季尧臣捏起官帽出门。

次日开始,翰林院内,再无一人同他讲话。送来餐饭,内有石子。月月俸禄都被克扣,到了手上,只剩下微薄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