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涛涛,黄沙漫天。
唢呐尖锐高昂的声音伴随着擂鼓的低鸣,和成一道悲壮乐曲,响彻整片晋河河堤。
高昂的乐曲声中,隐约夹杂着细碎的哭声。
狂风一吹,散得稀稀落落。
一列二十多人的队伍身披麻布衣,头上戴白步,低头弓腰,逆风朝河边前行。
行了约莫一刻钟,才终于来到陡峭的河岸边。
村长卢邑眯起眼睛望了望天色,只看到一片黄沙,估摸着时间快到了,长袖一挥。
“起——”
站着两边的汉子一把抓住绳子,用力一拉,一根两人高的十字木架从地上立了起来,被封吹得呼啦呼啦响。
木架中央,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女被绑在上面。
面容姣好,甚至还带着几分稚嫩,不过豆蔻年华,头上带着一顶用草绳和树叶做成的帽子,翠绿的叶片和身上的红装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嘴唇干裂,昏昏沉沉了两天,现在才终于找到一些意识,眯着眼睛,低头朝眼前披麻戴孝的人看去,眼中露出一丝嘲讽。
两日内的种种还在脑海中不断浮现,这些人做的一切,她一丝一毫都不会忘记。
而现在,又装出一副低眉顺眼,披麻戴孝,悲天悯人的模样,想要给谁看?
她不甘心地咬紧牙,却因为连续两天一直被绑在这儿,没有进食和喝水,身体虚弱,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一点一点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甘心。
为什么?
我还不想死,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些人,为什么要害她……
为什么……
少女的眼睛缓缓闭上,下一瞬,又缓缓睁开。
漆黑的眸子深处,微光一闪而过。
村长卢邑的身形微胖,身上也穿着孝衣,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白衣之下,藏着一身还算华丽的干净衣服。
他走上前,手里拿着香柱,恭恭敬敬地朝着湍急的喝水参拜,将香插/入香炉中,转身挥舞手臂。
“各位村民!从今天开始,我们就不用再忍受干旱之苦,不用再挨饿受冻。河神!河神会保佑我们的!”
他抬高声音,高过水浪和丰盛,神情坚定。
所有上河村的村民睁大眼睛看着他,身形瘦弱,因为长时间饿肚子,脸上看不到肉,显得一双眼睛大而浑浊,一脸虔诚地看着卢邑。
他指着身后不断翻滚的湍急河流。
“河神显灵,只要我们送上贡品,就会施法降雨,庄稼就有救了!到时候……”
“呸!”
木架上传来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卢邑声音顿了顿,转头看去。
“童青,上河村今年一滴水都没有下过,能被河神选上是你的荣幸,你就不要反抗了。”
少女单薄的身体被绑在木架上,狂风呼啸着,吹起她鲜红的衣服。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衣服只由很多块红布拼凑起来的,破破烂烂。
这些红布,来自上河村的每一户人家。
他们亲自挑选出祭祀河神的贡品,只要参与的人家,就拿出一块红布,共同缝制嫁衣,祭祀成功之后,河神便会根据嫁衣上每家每户的提供的红布,回报他们好处。
上河村摒弃用活人祭祀河神已经很多年了,近几十年来都是用牲畜和食物代替。
唯独今年,因为几次祭祀之后都没有效果,一直没有下雨,村里的田地颗粒无收,村长卢邑突然翻阅古籍,说只有活人祭祀,才能平息河神愤怒,引来降雨。
全村所有适龄少女的名字都被写在字条上,由村长进行挑选。
本来最开始选中的人不是童青额,若是村长卢邑的女儿卢明月,结果他暗中动了手脚,最后换成了童青。
童青一直居住在村尾,离群索居。
她和娘亲、弟弟相依为命,平时和其他村名也一直相安无事,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所做的祭祀抽签。
直到村长带人突然出现,将童青绑走关了起来。
短短两天的时间,村里本来还有些犹豫的村民,慢慢就相信起来,纷纷组织开始筹备这场盛大的活人祭祀活动。
童青的母亲童李氏和弟弟童茂奋力反抗,却反而也被关了起来。
此时,童青被绑在木架上,随时会被推入身后的河中葬身。
所有村名此时披麻戴孝,跪在地上不断祈求河神保佑,头也不敢抬,似乎心虚不敢看。
童青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
风扬起身上的嫁衣,明明只是一件单衣,却陈感觉沉重得厉害。
这,可是眼前这些人,一人一块拼凑起来,一步步将她推向死亡的证明。
“什么河神?你们只是想要找借口杀了我!”
卢邑转过身来,冷哼一声。
“以你一个人,就可以换来全村人的性命,这是值得的。”
正说着,站在最前面的女人抬起头来,凑到卢邑身边,催促道:“爹,跟她废话这么多干什么?直接把人丢下去!”
一边说,一边抬头狠狠瞪了童青一眼。
当初最开始抽中她,和卢邑提议,将祭祀人选换成童青的人就是她!
年纪和童青相差无几,在村长家被养得珠圆玉润,身材稍胖,目光中却全是狠毒的光。
上河村一直贫穷,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上河村还紧靠着晋河,但因为这几年时常发大水,土地贫瘠,河里也捕捞不到什么吃的,大家都饱一顿饿一顿。
能在这个时候,一家子都胖得流油,有多么不容易。
而村长家里的粮食,就是从他们身上剥削的!
童青家虽然只有三个人,但都勤劳肯干,在河堤另一边开垦了不少天地,虽然收成也不多,但总比其他地方的要好一些,再加上积少成多,三人也不至于饿着。
后来村长卢邑发现了好处,立即派人过来在她家田地周围开垦,种了一年,却发现根本什么都种不出,唯独童青家田地里郁郁葱葱。
卢邑心生不满,出了几个铜板想要夺走。“青青!我的青青!”
他不知道的是,这片田地是童青和娘亲辛苦灌溉了两年,除草压肥,好不容易才将贫瘠的土地养肥的,怎么可能卖?
更何况,这么大一块田,又能种出庄家,少说也值几吊钱,区区三两个铜板就像买,分明就是想要明抢!
童家断然拒绝,卢邑从此便记恨上了她们。
没过半个月,突然提出活人祭祀的法子,最后把抽到的人换成了童青,存心要置她于死地。
等童青一丝,家里只有年迈的童李氏和年纪尚幼的童茂,他可以不费分文,就将那块田地取走,霸占童家的家产。
“青青!”
这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
童李氏一只手拉着童茂,踉跄着跑过来,穿过人群,一边哭喊着,扑倒在卢邑面前。
“放过青青,让我去!让我去祭祀河神吧!不要让青青去,她还是个孩子啊!”
童家当家的早就已经死了十年,是童李氏一个人将童青和童茂拉拔大,苦得满头华发,面容憔悴,微微佝偻着背,身形干瘦。
她辛苦了许多年,好不容等到童青长大些,可以分担家务,没想到又出了这种事,这两天更是哭得肝肠寸断,村里所有人都求遍了,却没有一个人肯帮忙。
还想去救童青逃走,可她一个老妇人,连童青的面都见不到,怎么救?
直到今天,才终于找到机会跑来。
一看到被绑在木架上的童青,心疼得眼泪横流。
“让我去吧,我不怕死,我去换我女儿。”
村长卢邑一脚将她踢开。
“童李氏,你是不是糊涂了,河姑只能是黄花大闺女,你这样的,河神会喜欢吗?要是河神看到你生了气,反而降罪于上河村,你担待得起吗?”
童李氏呆愣了一瞬,突然想起什么,着急道:“村长,村长,我家那块地不要了,都不要了,全部都送给你,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把我女儿放下来。”
她一边哭喊一边求饶,不少村民都纷纷转头朝这边看来。
卢邑担心他们发现什么,厉声呵斥:“你胡说八道什么!谁稀罕你家那块臭地了!给我滚开!”
说着,朝卢明月试了一个眼色。
卢明月迅速上前,扯着童李氏迅速后退,将她挡在外面。
童茂一直抱着帮助童青的木架,嚎啕大哭,几个男人上前抓着他,强行将手掰开抱走,吓得他不断乱喊。
“姐姐!姐姐!我不要你死!”
童李氏见自己过不去,跪在地上不断朝卢邑磕头求饶,额头撞在地上的石头,鲜血肆流。
“求求你们放过小女吧,求求你们了……”
声音凄厉,却没有一人上前。
“娘亲。”
童青冷清的声音传来,道:“不要向他下跪。”
童李氏哪儿听得进这些,不断地朝村长和其他村民求饶,紧紧抓着他们的衣服。
“以前我家那片菜园种出来的东西,你们也曾去采过的,青青一直没有计较,你们怎能这样对她?”
被抓住的村民连忙将她甩开。
“你可不要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采过你家的东西了?”
“童青被河神选中,能救整个村子,以她一条性命换来几百条人命很划算,难道你要看着我们全村的人活生生被饿死吗?”
“更何况,谁说童青就一定会死的,河里有河神,童青嫁给河神,是去享福了,我们还选不上呢。”
“别得了便宜卖乖!”
童李氏面色土黄,暗暗攥紧拳,身体气得不断发抖。
“你们这么喜欢,为什么不换成你们的女儿,你们的妹妹?为什么不把你们的家里人绑上去?”
几人神色慌张起来。
“被选中的人又不是我们,我们也想去,河神不要啊。”
说着,迅速将她甩开,根本不肯再搭理她。
村长卢邑清了清嗓子,高喊:“祭祀开始——”
拉着木架的几个壮汉慢慢开始向河边挪动,童李氏和童茂想要冲过来,却被其他人挡住,不断哭喊着。
童青的神色却十分冷静。
她的视线,一遍又一遍地在所有人脸上扫过,记清楚他们的身份、模样。
河水不断拍打岩石,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童青的声音却能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有一日我会再回来找你们的,你们每一个人的样子,我都记住了……”
声音平静得过分,让所有人浑身发冷。
两边拉着木架的人突然松手。
轰隆!
巨大的木架瞬间翻入水中,不过一眨眼,就被河水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要——”
童李氏挣脱束缚冲了过去,趴在黄土上,看着翻滚的河流哭喊。
周围的人并不理她,将准备好的蔬果和牲畜依次被投入水中。
村长卢邑高喊:“河神保佑上河村不要再天灾,年年风调雨顺,求河神保佑!”
所有村民齐刷刷地对着河流惨败。
“河神保佑,河神保佑……”
童青一入水,立即被淹没。
她并没有慌乱,迅速开始挣扎,不消片刻,就从木架上挣脱,正准备上游,却发现身体还在不断下沉,像是一只手正抓着她往下拉。
看着水面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童青心里顿时有些疑惑。
这条河,有这么深吗?
正想着,啪!
一个很轻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下一瞬,本来因为窒息而有些发闷的胸口瞬间变得通透舒畅,再也感觉不到河水的压迫,甚至感觉肺腔充盈,就像是能呼吸一样。
童青停在水中央,低头往下看去,也看不到河底,却隐约看到一抹光慢慢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