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小厮一脸的诚惶诚恐,也跟着跪在地上。

于管事扬起脸,盯睛,目光溜过指缝,竟是今夜值守的小厮,他愤愤踢上一脚,颤巍巍从地上站起。

“小兔崽子,吓唬你老子作甚?”

小厮连声笑:“谁敢吓唬你老人家,只是想着这夜冷,给你老人家送些好酒来,好尽点孝心。”

于管事摆摆手,照单全收:“罢了,饶你这一回。二门少了个植树的,过两日你来。”

小厮感激涕零,千恩万谢走了。

于管事提着好酒踏上台矶,肩上忽然又被人拍了两下。

于管事横眉立目:“个小王八羔子,这是存心给你于爷爷找不快是罢?看我不弄死你……”

声音戛然而止。

手中的好酒从指尖滑落,“哐当”一声摔得粉碎,汩汩酒香流淌一地。

“……陛、陛下?”

书房榻上铺着青缎洋罽,园中各处掌灯,亮如白昼。

烛光落在沈砚眉眼,鸦羽睫毛轻垂。

漆木茶盘中,盛着一串沉香木珠的手串,许是在沈砚手上戴久了,隐约还沾有几分檀香。

于管事跪在下首,双眼垂泪:“陛下,老奴真的没有扯谎,当初宋、宋姑娘火葬后,真的只剩下一抔……”

沈砚声音淡淡:“……是你亲自点的火?”

于管事身影颤栗,声音结巴:“是、是老奴……”

对上沈砚那一双阴沉晦暗的眸子,于管事再不敢隐瞒,连声磕头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那火并非老奴自个点的。”

思及陵园那一日,于管事仍觉得后脊生凉,“那火怎么也点不燃,有人说是宋姑娘的魂魄不舍得走……”

话落,于管事又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这都是小的几个私下胡说的,不敢脏了陛下的耳朵。”

沈砚默不作声,轻呷一口白茶。

于管事身子打了个寒战:“后来、后来云府有个护院,说是托云姑娘的嘱咐,给我们送些好菜来。云姑娘那时和宋姑娘交好,常来府上看望,老奴也就没多想。”

“那护院还说、还说自己家中做的就是纸活买卖,火葬时身边最好不要留人,不然那……那玩意容易上身。”

于管事哐哐在地上磕头,连声痛哭,“陛下,老奴知错了!老奴不该临阵逃脱……”

岳栩不悦:“云府的后院,怎么我去的时候没见到人?他长何样?”

于管事痛哭流涕:“老奴也不知,老奴去的时候,那火烧得可旺了,那日下着雨,那护院一直撑着伞,老奴也不记得……不记得他长何样了。”

他忽然扬起脸,“不过云姑娘常来我们府上,那护院应该也是跟着一起,兴许还有旁人见过。云姑娘、不,如今应是明夫人了!明夫人她肯定也知道的!”

雨接连下了一整夜。

……

土润苔青,空中细雨霏霏。

云黎早早陪母亲到寺庙上香,主殿前香烟氤氲。遥遥从远处传来鼓楼的钟声,沉静深远。

云黎扶着侍女的手,款步提裙,小心翼翼踏上台矶。她一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今年开春,明家上门求娶云黎,如今她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云母还在殿前求神拜佛,留云黎一人在寺中闲逛。

殿后静悄无人耳语,青石板路上落了一地的桂花,雨雾弥漫,如烟雾散开。

小沙弥一身青灰僧袍,远远瞧见云黎,双手合十,作揖:“阿弥陀佛,云施主这边请。脸上的划痕,云黎面露怔忪,“谁打你了?是……母亲?”

“无碍,她气气就过去了,我寻了几处院子,你瞧着哪处好,我们搬过去即可。”

雨丝飘渺,云黎目光怔怔,错愕不已。

……

不远处上客堂的支摘窗前,一人临窗对雨。

金丝滚边暗花纹织金锦长袍松垮,沈砚垂目站在窗前,黑眸淡然,好整以暇望着清泉池前的二人。

上客堂清净淡雅,漆木茶案上设炉瓶二事,青花缠枝纹上供着桂花累累。

花香叠着檀香,净空大师一身灰色僧袍,如在江南金明寺,满脸的沉稳平静。

他手中缠一串佛珠,眉眼温和慈祥,和除夕夜领兵攻入京城的摄政王判若两人。

净空大师朝沈砚躬身行礼:“陛下如今得偿所愿,那日贫僧也说过……”

沈砚从窗前侧身,转眸凝视:“净空大师怕是误会了,朕当日既应你一世无虞,便不会食言。”

他唤的不再是皇叔,而是净空大师。

净空大师疑惑:“那陛下今日来,是为了……”

沈砚让开半步,一双黑眸从容不迫:“朕听闻,明家少夫人在这供奉一盏长明灯。”

明家少夫人常来寺中上香祈福,净空大师自然认得,他颔首:“确有此事。”

寺中供奉长明灯的,生辰八字都会记在册中。净空大师命小沙弥取来册子,翻阅至沈砚眼上。

“明少夫人心善,每回来,都会添香油钱。”

册中所写的,确实是宋令枝的生辰八字无疑。

竹简合上,沈砚视线缓缓移向楼下,“那池子,是作何用的?”

净空大师笑笑,声音温和:“那池子是祈福用的,相传若是同心悦之人一起,在池前连投二枚铜钱,佛祖亦可保佑二人长长久久,恩爱不疑。”

言谈间,清泉池前又多了几对年轻夫妇,想来都是为着传说而来。

铜钱落入池中,溅起一地的水花。

沈砚脸上淡淡,只抬手,身后跟着的岳栩立刻会意,朝清泉池走去。

隔着朦胧雨幕,沈砚看见云黎先是一惊,而后抬眸,瞪圆双目望向上客堂。

怀中的丝帕揉成一团,云黎别过脸,目光从窗下的人影移开。

她心中惴惴不安,扶着丈夫的手转身欲走:“不过是一个护院而已,我从陵园回去后就没再见过他,听父亲说是他家中有事离开了。”

云黎定定心神,“岳统领若不信,去问我父亲便是。”

岳栩不为所动:“云大人那,下官自会去寻,只是想着借云姑娘之手,留下那人的画像。”

沈砚不可能无缘无故寻自己护院的麻烦,云黎心中骇然,犹如翻江倒海。

她自是知晓那护院心悦宋令枝,可如今宋令枝走了将近一年,沈砚这时候忽然找起那护院……

云黎双眉紧皱:“岳统领,可是我那护院犯事了?”

栩拱手:“明夫人,旁的事自有我们料理,明夫人只要留下画像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