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遥遥瞧见廊檐下的沈砚,秋雁当即噤声,朝沈砚屈膝行礼。

余光瞥见身侧一动不动的宋令枝,秋雁悄悄伸出手,拽拽宋令枝的衣袂提醒:“……姑娘。”

宋令枝不为所动,只是怔怔地、怔怔地朝沈砚走去。

日光迤逦在青石板路上,无声无息。

湘妃竹帘轻垂在檐下,沈砚起身,经过岳栩身侧,沈砚漫不经心:“我听闻,宋瀚远在海下寻到一座金矿。”

沈砚轻声勾唇,“他倒是运气好,若是采快些,兴许还能赶上女儿的亲事。”

岳栩垂首敛眸,掩去眼底的震惊之色。

三殿下还是三殿下。

他终于晓得,沈砚为何要力排众议,迎娶宋令枝为妻了。

院落寂寥,只余树影婆娑。

宋令枝款步提裙,一步步朝沈砚走近。

来的路上她想过无数,想歇斯底里和沈砚大闹一场,想质问沈砚在想什么,明明说过她配不上芙蓉院,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余晖落尽,日光悄然无声从檐角滑落,宋令枝缓缓步入檐下那一片阴影。

目光哀切,是愤懑亦是不甘。染着百合花汁的手指紧紧掐着掌心,她眼中晦暗无光,似团团死灰。

岳栩拱手,无声告退。

廊檐下只剩两道身影交叠在一处。

掌心印出深刻红痕,宋令

枝深吸口气:“你……”

沈砚面上淡淡,目光越过宋令枝,落在院中站着的秋雁脸上。

他声音冷若冰霜:“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人的?”

顷刻,院中乌泱泱跪了一地,为首的秋雁伏地叩首:“殿下恕罪,是奴婢一时疏忽,才让姑娘……”

沈砚的目光冷如寒潭,秋雁瑟缩着肩膀,连连叩首。若她也如白芷一样被赶出府,宋令枝身边就真的无人了。

秋雁泣不成声:“求殿下饶过奴婢这一回……”

余下奴仆亦是跪倒在地,满院空荡孤寂,衬得秋雁的哭声越发悲怆凄冷。

宋令枝怔愣站在原地,目光麻木不仁。酝酿了一路的胆量在此刻消失殆尽,松垮的衣袂无力垂落。

云鬓松散,步摇轻晃。

四肢力气泄尽,她好像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如同掌上黄鹂,沈砚轻而易举,一手就能捏断自己的脖颈。

又或许,他只要动动嘴皮子。

譬如现下。

台矶下首的啜泣声不绝于耳,宋令枝偏首,逆着光行至沈砚身前:“殿下,让他们起来罢,此事与他们无关,是我刚才跑急了些。”

她抬眸觑着沈砚,“殿下,我刚刚……去过芙蓉院了。”

沈砚目光重落回宋令枝脸上:“若是还想要什么,和管事说,他自会料理。”

他声音极轻,“再过两日,我会同父皇请旨赐婚。”

宋令枝双目圆睁,便是先前从那嘴快的婆子口中得知赐婚一事,宋令枝还是愕然:“为何?殿下为何……”

沈砚垂眸凝视。

如青松笔直的身影立在檐下,沈砚眼眸极深,黑眸凌厉。

单单一眼望去,足以让宋令枝自行吞下所有的疑虑。

“枝枝,不该问的别问。”沈砚弯唇轻声,他垂眸抬手,端正宋令枝鬓间的步摇。

宋令枝立在原地,任由晚风徐徐,拂开她垂至腰间的衣袂。

沈砚低声落下一句:“照顾好你家主子。”

旋即转身,扬长而去。

院落无声,那抹颀长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乌木长廊的尽头。

台矶下首,秋雁提裙站起,匆忙奔至宋令枝身边,眼疾手快扶住摇摇欲坠的宋令枝:“姑娘,你没事罢?”

她望着沈砚远去的方向,悄声叹口气,“刚刚吓死奴婢了,奴婢差点以为自己日后不能陪在姑娘身侧了。”

宋令枝强颜欢笑:“不会的。”

秋雁撇撇嘴,可不信沈砚会是心慈手软之人,想着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让沈砚抓住把柄。

秋雁不解:“姑娘刚刚怎么了,跑得那般快,您瞧瞧您这手……”

秋雁惊呼,“姑娘,您这手怎的这般冰凉?”

宋令枝不以为然垂眼轻瞥:“许是方才见着了风,不碍事的。”

秋雁低声嘟囔:“那怎么行,若是殿下知道了,定要怪罪奴婢。”

宋令枝唇角笑意渐淡,她低眉,似是自言自语:“日后不会了。”

她再也不会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了。

……

……

“听说了吗,三殿下竟是在江南就成了亲的。”

“怎么没有,这几天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说是三殿下回京途中遇险,幸好遇那女子相助,两人一见钟情,当时三殿下还隐姓埋名,说自己姓贺。”

“怎么我听的是那女子上山遇上劫匪,是我们三殿下出手相助,两人还在山上拜堂成亲。”

“所以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都怪外面那些臭说书的,一个劲的瞎编排。我可听说了,如今我们三殿下的故事卖得最好的,场场座无虚席。”

“也不知道那宋姑娘是不是真如说书先生所说,貌美如花,倾国倾城?”

“我见过我见过,不过也只远远瞧过一眼,当真如天上仙子一般,宛若出水芙蓉,海棠标韵。”

“此话当真?怪道三殿下那样的仙子都下了神坛,我听说他还要请旨赐婚……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御花园中花团锦簇,柳垂金线。

三三两两的小宫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皇后怒目而视。

这几日宫里宫外有关沈砚和宋令枝的流言四起,大到八十岁老妪,小到三岁顽童,人人皆知沈砚在江南和一个女子成亲拜过堂,沈砚还将人带回京城,想要求皇帝赐婚。

“荒唐!”

皇后气急攻心,目眦欲裂,“背后妄议皇子是非,拉下去,杖责四十!”

小宫女连声哀嚎,痛哭流涕,个个磕头如捣蒜。不多时,青石板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日后再不敢乱说了,求娘娘饶了奴婢这一回,娘娘、娘娘!”

晌午日光洒满的御花园,哀嚎遍野,哭声惨绝人寰。

宫女大着胆子想要去抓皇后的袍角求饶,当即有小太监上前,一脚踩上那宫女的手背:“——大胆!”

宫女挣扎着上前:“娘娘饶命……”

皇后一眼都懒得施舍,鬓间的百鸟朝凤金步摇熠熠生辉,她冷声:“日后若是让本宫再听见,本宫定割了你们的舌头。本宫倒要瞧瞧,还有哪个不长眼睛,敢在背后编排皇子!”

万籁俱寂,园中花光树影,暗香浮动。

倏地,一声轻轻的娇笑落下,搅乱了满地的日光。

皇后怒而转身,一双凤眸凌厉:“——谁?”

入目是一双双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再往上,是余贵人盈盈一张笑脸,她娇笑连连,身子宛若无骨,悉数靠在皇帝身上。

虚虚朝皇后行过一礼,余贵人嗓音娇柔,似能滴下蜜一般:“嫔妾见过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