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这年轻官员,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倒是没有穿着官服。只见这人长的剑眉虎目,方口阔脸,身躯高大,肌肉虬结。更是穿着一身墨绿武士服,足登同色武士靴,腰束瑜石带,头带乌纱帽,尤显英姿勃发。就是柳阡夜见了也是暗自吃惊,好一条健壮汉子,体魄强大竟丝毫不在大哥赵安国之下。
这被称作“怀忧”的青年,乃是河西人士,名为鲁能文。自古河西出豪杰,这鲁能文虽不是出身河西大族,却也算是世家子弟。几年前考过童子试后,便由家族托威武将军齐阔海将其送入了长安武院之中学习。
几年前,鲁能文同时参加文武科举,虽是文才差了些,也是拿了个同进士出身。而武科举也不过惜败给了高欢的兄长高观,竟是拿了个武榜眼,名副其实的文武双全,乃是如今长安十秀之一。
当年礼亲王虽十分赏识此人,但却碍于河西鲁氏同随国公府相交过密,最终也没将他重用,只是把他扔到这御史台做了个普通御史。
然而就连李崇德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随手安置的鲁能文,虽是人微言轻,但却是自他做了御史之后,一改御史台十数年颓靡风气。一月之内,鲁能文竟然连同诸位御史接连上奏数百道奏折,弹劾数位朝中大臣,其中更是有数道要求严查随国公的。
这件事,当时在朝廷也算引起了轩然大波,然而最终却是不知随国公府许诺了河西鲁氏什么好处,这个刺头才不得不偃旗息鼓。
当年鲁能文迫于家族压力,也是一腔愤懑,自觉身为御史言官,却屡屡受制于家族,便声称要脱离河西鲁氏,孑然一身。此举吓得他父母连夜从河西跑来长安,同他彻夜长谈了一番,性格冲动的他这才作罢。
自那以后,鲁能文便整日舞枪弄棒,再不过问朝堂之事,虽是每日见豪阀公子仗势欺人,依也只是抱怨几句就做罢了。然而即便如此,却没有人敢小觑他,他更是在长安得了个“笼中虎”的外号。意喻他如今虽为家族束缚,却是名副其实的凶虎之士。
他终究是鲁家人,这是不可改变的。哪怕他被从鲁家宗族中除名,一旦他敢于触怒随国公,依照陇右勋贵集团的势力,随国公轻轻一抬手,就能使得受牵连的鲁家彻底在河西除名。
“二位大人,我是御史台新任的侍御史柳阡夜!”
柳阡夜同二人打过招呼。
“御史中丞严高枝!”
“御史鲁能文见过柳大人。”
微微同鲁能文颔首示意,柳阡夜看向严高枝。“严大人,下官初来乍到,不知如今我御史台为何竟如此空旷?”
“这便说来话长了,咱们坐下说,怀忧你先去给柳大人泡壶茶来。”
鲁能文应声而出。
“听闻柳大人出自河东柳氏?”
“正是,慕辰世代居住河东解县三柳村,算是柳家旁系吧!”
“哦,果真如此,那你便更不必客气了。严某出身东阳严家,你我严柳两家交好可足有百年了,一向都是在这朝同进退的。”
“这倒是晚辈失礼了,晚辈柳阡夜见过严世伯。”
柳阡夜连忙起身深施一礼。待严高枝搀他起来后,二人先后落座。
“严世伯,不知可否同小侄说说这御史台怎会如此冷清?方才我来到这儿,见那花名册上已有尘灰许多,想必得有半月有余没人用过了。”
“实不相瞒啊,柳世侄,这御史台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是这般鬼样子了。我也就是每隔半个月来这里走一个过场,总不能让这衙门彻底荒废了吧。”
“愿闻其详!”
“三十年前,崇明太子曾在这京中组建金乌卫,便从这御史台中抽调了许多人。金乌卫职能当时犹在我御史台之上,不单监察百官,更有抓捕处决之权。那时的长安官场可谓是百年来最为清明之时。”
“然而好景不长,大概十八年前吧,那时候我也是刚刚入朝为官。孔渊大将军和他的神策军在江南道全军覆灭,随后崇明太子暴毙,之后金乌卫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自那之后六年,政治中心便一度转移到了东都洛阳。那六年,长安官员大多随之东迁,唯独我御史台奉命留守长安。”
“严世伯可是指当年迁都一事?”柳阡夜问道。
“恩,倒也不算是迁都吧,洛阳一直都是我大唐陪都。恰逢当时老皇主痴迷丹术,久居洛阳,三省六部官员也就随之东迁了,直到先皇继位才又西迁回来。”
鲁能文这时沏好茶回来,为二人各自倒了一杯后,也在柳阡夜边上坐下。严高枝细细品了一口,似是回味过往时光。
“御史台虽奉命留守,但监察百官的职能却需要有人承担啊。当时的御史大夫就分派了一部分人马也随三省六部官员去了洛阳。后来那一批人就在洛阳组建了类似“金乌卫”职能的府衙龙庭卫!”
这边鲁能文似乎对“龙庭卫”有所耳闻,就插了一句。“严老,这龙庭卫可就是那支军队?”
“对,就是那被朝廷视为禁忌的龙庭卫队。”严高枝压低了声音,示意鲁能文去将房门关上。
“当年龙庭卫队一百七十六人不知为何,在洛阳城分别袭击朝廷各大官员,更是刺伤随国公等人。甚至有人称,老皇主身体康健,却在不久后于奉宁观龙驭宾天,也同龙庭卫队暴起伤人有关。”
“当年之事,已经很难查证,总之在那以后,龙庭卫队就成朝中了禁忌。而我们御史台因为与之关联甚深,尤为皇家忌惮,职能也在此之后被大大削弱。”
“虽然名义上,御史台依旧有监察百官之能,可实际上人手已是大大不足,多年来,又没有新鲜血液补充,就连御史大夫都是多年不曾设立。而在各节度使、都督奉令总揽一道州府大权之后,御史台更是失去了巡查天下六十四道之职!”
柳阡夜黯然叹道,“于是短短十数年,各地便成藩镇割据之势,听调不听宣。更有前些年,先皇主迫不得已以身为饵,落雁山之战!”
鲁能文心有不忿。“朝廷如此,也不全是这十几年的事。自从百多年前,孔圣无涯山儒教一脉被迫封山,文人失去领袖,武人越发跋扈,朝廷便各种积弊难返。看看如今随国公,把这长安城都当做自家后花园了,就差没登基做皇帝了。”
严高枝急忙起身,哪里还像个身材发福的老迈官员。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就捂住了鲁能文的嘴,“怀忧,慎言啊!这可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
“严世伯,怀忧兄心直口快,所说也不算言过其实。我十二岁进京赶考,也算亲眼见证过十数年前长安城的繁华盛景,今时今日之长安城,比之十六年前,确实江河日下,不可同日而语!”柳阡夜言语之中也不无惋惜。
“然而官场之糜烂,实是始于文武之争,始于我朝初建,并非某位皇主一人之过!”严高枝深受家学影响,尤为崇尚皇权,连忙出言维护。
“话虽如此,百年来,儒门屡次派人出山欲革新辅政,却也屡屡为军方所止,难道还不是有人不作为?”鲁能文长叹一声,加以反问,他对这朝廷却是失望的很。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不外如是了。
“孔圣封山过百年,孔家数代弟子难入朝中。直到三十多年前,孔阁老主政,文脉方才略压武人一筹。遥想当年神策军改革,给了多少寒门子弟机会,崇明太子清肃内政更是让我朝隐有中兴之势,可结果呢?”
严高枝见这个自己颇为欣赏的莽撞后生又要口出狂言,连忙咳嗽了几声。
鲁能文虽对柳阡夜当年口若悬河,更兼大笔挥就兴国策之事记忆深刻。然而他也知,毕竟十数年过去了,当年士子风流不见得今日依旧铮铮铁骨,也便闭口,不在言语。
柳阡夜虽与此二人相交不深,却也隐约感觉严高枝虽言语亲近实则谨小慎微、隐藏甚深,可谓是三十年官场沉浮造就的老狐狸,自己不单不可轻信也不能深交。
反倒是这鲁能文,自己倒是看不出这人深浅。要么这人实在太擅伪装,自己根本看不出他真正所思所想,二来就是他确实是个爽朗汉子,胸怀慷慨报国之志却白壁蒙尘,不得施展。
柳阡夜虽初入官场,毕竟师承孔明这个宦海浮沉数十年的先生,深谙“切莫交浅言深”的道理。
“严世伯,鲁兄弟,不说这些了。往事随风,你我既然身为唐臣,便当做兴唐之事,效仿古仁人志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世侄年少有为,壮志凌云,比我这把老骨头却是强的多了!不过这兴唐之事,革新之事,却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我呀,老喽!”
“严老,你可是老当益壮呢,谁要说你老了,我鲁怀忧第一个不服!不过柳大人此言却是甚合我意,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三尺,如何能称真豪杰!我辈文人,习武修文,不谋一代,而谋万世,不谋一国,而谋万民,方是英雄本色!”
“柳大人,我鲁怀忧以茶代酒,敬你!”
“敬你当年舌战太学诸士子,扬我辈文人风采!”
“敬你文才武功惊艳朝堂,针砭时弊,少年便有安邦定国之志!”
“敬你这好男儿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广阔胸襟!”
“哈哈哈,干。柳某愧不敢当如此夸耀。”柳阡夜一饮而尽。
“干!”鲁能文豪饮热茶。
一边的严高枝无奈的摇摇头,摸了摸圆滚滚的,已经喝了六七盏茶的肚子。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