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姬望着他,眼波微微迷离,轻声说道:“我也不想死,可是没法子呀,主人…”
“石姬…”冲大师低下头,柔声说道,“你叫我冲吧!”
石姬目光一亮,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血色,咳血说道:“我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我说了,你别怪我…”
冲大师叹道:“你说吧,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所以待我好,全因为我像宝音郡主…”
“是啊…”冲大师嗓音低沉,“少时的你,真的很像宝音,眼睛很明亮,仿佛一面镜子,能够映照人心。”
“我只是她的影子…”
“不!”冲大师眼露苦涩,“你就是你,她是宝音,你是石姬…”
“是么?”石姬眼神恍惚,“不管怎么说,这些年,你让我做的事,我并不喜欢。可是…可是只要想着你、看着你,我就打心里感到欢喜,有时候做梦,我也会梦到你,梦到你还了俗,穿着王孙公子的衣裳,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漂亮。你拉着我、抱着我,就像新郎对待新娘,前面的房子里鼓乐喧天,燃了好多蜡烛,我们走呀、走呀,可是总也走不进去,每一次,将要跨过门槛…我就突然醒了,心里又欢喜,又难过,总会哭上好久好久…”
石姬自忖必死,无所顾忌,吐露心曲。冲大师一时愣住,不知从何答起,但觉怀中女子脉搏渐弱、身子渐冷,石姬定定地望着他,勉强举起手来,轻轻地抚过他的脸颊,口唇微微蠕动,似要说些什么,冲大师凑上去,只听石姬喃喃说道:“冲啊,真想一直看着你…”
冲大师心中一痛,涩声说道:“看吧,我永远都在…”
石姬微笑起来,指尖缓缓滑落,她闭上眼睛,脸上的笑意却没有褪去。
风雪嘶吼,呜呜咽咽,冲大师抱着石姬,一动不动,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远方,眼中空无一物,无悲无喜,也无光亮。
朱微心中凄苦,缓缓跪下,握住石姬冰冷的右手。她受过石姬多日照料,虽是冲大师的阴谋,可与之相处,朱微并未感觉多少虚伪,记忆所及,只有温柔可亲,足见任何阴谋诡计,也磨灭不了人的本心。
“冲!”渊头陀悠然开口,“你这一世,到底在寻求什么?”
“徒儿不知!”冲大师茫然摇头,“我以前似乎知道,如今却又不知道了。”他放下石姬,站起身来,眺望远处旷野,那儿火光冲天,正是蒙古大营。朱棣夜袭得手,数万蒙军生死不明。
“大汗死了,石姬死了,勃儿只斤也完了!”冲大师自言自语,“一切都完了,完了…”
这一支蒙古大军,本是他费尽心机,从各大部落里召集而来,也是黄金家族最后的血脉。捕鱼儿海之战
后,成吉思汗的后裔早已衰落,燕王夜袭之后,势必一蹶不振,虽然汗位尚在勃儿只斤手里,可是内有铁木黎掣肘,外有瓦剌、鞑靼等部虎视眈眈,草原上失去了共主,此后群雄逐鹿,再也无暇争夺中原。
复国之梦,至此破灭。冲大师大袖一挥,发出癫狂大笑,笑了一阵,忽又嚎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一直哭倒在了山坡上。
朱微抱着石姬,也不瞧他一眼;渊头陀古井不波,只是默默观望。
冲大师哭声渐小,背脊耸动,十指深深地陷入泥里。朱微对他一向鄙夷憎恶,此时见他如此软弱,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怜悯。
过了良久,冲大师平静下来,趴在那儿,浑如一个死人。
“哭够了么?”渊头陀终于开口。
冲大师默然不答,渊头陀又道:“人心舍近求远,远者难得,近者已失。世间的成败生死,放乎人物,悲喜婉转,不能自已;放乎天地,于其又有何加焉?百多年前,蒙古大军扫南荡北、破国无数,疆土之大,不可计量,而今只剩下一片衰草。成吉思汗、忽必烈权势煊赫,如今他们又在哪儿?帝王屠万民而得百国,其后不过一一丢失,佛陀舍万物而得本心,心之所往,此性长存。人间得失,大底如是,世上万相,也不过虚妄。”
这一番话,朱微听得如痴如醉,喃喃念叨:“世上万相,也不过虚妄?”回想生平得失,忽然悲苦难抑,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冲大师动了一下,慢慢爬起身来,脸上泪痕未干,
神情空寂,竖掌于胸,念偈道:“营营碌碌三十秋,是非恩怨自此休,梦中折花花不得,山自无语水自流!”
渊头陀略一沉默,摇头道:“你还在得失有无之间,方才登堂,远未入奥。”
冲大师面露沮丧,忽听渊头陀又说:“大机大用,本从百死中得来。当年你读破万卷佛经,却无向道之心,而今有意修持,也算进了一步。”
冲大师低头作礼:“还请和尚扶持!”
渊头陀苦笑道:“当年我立下宏愿,你若不能证道,为师也在囊中!”
冲大师道:“愿为锋芒,脱颖而出!”
渊头陀道:“出不难,入也不难,出而后入,才是极难。”
“善哉,善哉!”冲大师眉眼飞动,若有所悟.
三人找山洞躲藏一夜,次日清早,极目望去,蒙古大营夷为平地,烧焦的栅栏青烟缭绕,雪地上散落人马尸体,惹来成群的野狼啃食悲号。
冲大师架起柴火,将石姬尸首焚化,用布帛包好揣入怀中。渊头陀的伤势越发沉重,一夜之间,竟已无法行走,冲大师背起师父,说道:“宝辉公主,我送你去燕王大营。”
朱微摇头道:“我不见燕王、也不见宁王。”.
冲大师微感诧异,想了想,问道:“你有何打算?”
朱微抿了抿嘴唇,低下头,小声说道:“我想去找乐之扬!”
“他在哪儿?”冲大师又问。
“北平!”朱微说道。
冲大师皱眉迟疑,渊头陀在他肩头说道:“这一带是燕山余脉,翻山而过,比走大路更近。冲,她孤身女子,旅行不便,送佛送到西,你护送她回北平吧!”
“是!”冲大师低头应允。
朱微本不想劳烦二人,可她长居宫廷,从未独自出门,一眼望去,四野茫茫,北平地处何方,当真一无所知。只好低头称谢,跟着渊头陀师徒翻山越岭,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