玱玹慢悠悠地说:“这可和骨气没关系,反正我若娶了她,一定凡事都顺着她,但凡惹她不高兴的事,我一定不会做。”
小夭连狠命戳都觉得不解气,改掐了:“那如果她看我不顺眼,万一她说我的坏话,你也听她的?”
玱玹笑得肩膀轻颤,小夭有点急了,掐着他说:“你回答我啊!”
玱玹一脸笑意地看着小夭,就是不回答。
小夭双手举在头两侧,大拇指一翘一翘,像螃蟹一般做出“掐、掐、掐”的威胁姿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说清楚,到那一日,你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两个人都听行不行?”
“不行!”
“也许你们俩说的话都一样。”
“不一样的时候呢?”
玱玹说:“也许没有不一样的时候。”
……
傍晚,玱玹来小月顶,看到小夭又懒洋洋地躺在榻上。
他挑起珠帘,走到榻边坐下:“你怎么了?最近老是没有精神的样子,听爷爷说饭也不好好吃。”
小夭说:“我在回忆过去的事。”
玱玹温和地问:“又想起璟了?”
“也想起了很多你的事。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一起出海去玩,丰隆、意映、篌都在,那时馨悦还很
骄傲活泼…也没觉得过了多久…可是…丰隆、意映、篌都已经死了,璟也离我而去。”
玱玹对苗莆吩咐:“去拿些酒。”
玱玹斟了两杯酒,小夭举起酒杯,一口饮尽,晃晃空酒杯,忽而一笑,神情十分温柔:“我知道,在你眼中,丰隆比璟好了太多,你一直瞧不上璟,觉得璟目光短浅,只想着为涂山氏赚钱,行事又优柔寡断,连篌和意映都摆不平。”
玱玹想起丰隆临死前在他耳畔的喃喃低语,只觉胸中憋闷难言,将酒狠狠地一口灌下,没有否认小夭的话:“我的确曾经这么想!”
小夭说:“你们都只看到我救了璟,璟就赖上了我,可是实际上,是璟救了我。”
玱玹愕然地看着小夭。
小夭说:“离开玉山时,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之后碰到的那些事,我给你提过,却从没仔细讲过,不是因为我忘记了,而是那几十年的日子只有屈辱痛苦,我根本难以启齿。被九尾狐妖关在笼子里打
骂折磨时,被他逼着吃下难以想象的恶心东西时,我活得连畜生都不如,我恨所有能恨的人,恨他们抛弃了我,让我经历这噩梦般的一切。我是熬过来了,但心已经伤痕累累。我刚遇见璟时,他比最肮脏的乞丐都肮脏,本来只是一念间的随手相救,并不在乎他的生死。可当我发现他身上的伤时,好似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突然萌生了强烈的渴望,渴望他活下去。似乎只要他能克服一切阴影,好好地活着,我就能看到自己痊愈的希望。我自己经历过那一切,我很清楚,被那么残忍地折磨羞辱后,变得偏激、冷漠、多疑,很容易,想要依旧温和善良、信任他人,却非常非常难!但璟做到了!他让我明白,不管别人怎么对我们,我们都可以选择让自己的心依旧柔软美好。哥哥,你觉得他处置篌时优柔寡断,可你告诉我,如果有朝一日,我突然背叛了你、伤害了你,你能痛快地杀了我吗?”
玱玹斩钉截铁地说:“你根本不可能背叛我,更不可能做伤害我的事!”
“璟对篌何尝不是这样的信念呢?篌是璟信任敬爱的大哥,在篌做出那些事之前,璟就如你今日一样,坚信篌不可能伤害他。我本来以为,璟经历了篌的背叛和伤害,无论如何都会变得冷漠多疑、心狠手辣一些,就如你和我的改变,但是他没有!哥哥,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另外一种坚强吗?看似和我们不同,但璟只是以自己选择的方式去打败他所遇见的苦难。”
玱玹沉默不语,如果是以前,他纵然嘴里不说,心里也不会认同,但是现在他不确信了。一个对天下大势分析得那么精准的人,一个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难道会不明白如何去复仇吗?
小夭说:“璟清楚地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他‘我不会付出,也不会相信’,他对我说他会先付出,他会先相信,说这句话时,他已经为我做了很多。说老实话,我虽然感动,也只是感动了一瞬,因为我压根儿不相信!在我看来,做得了一时,做不了一世!何况人心善变,今日真,不代表明日真!哥哥,你在经历了那么多事后,还能说出‘先付出、先相信
’的话吗?还愿意去这么做吗?”
玱玹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话。
小夭说:“我们是一类人,我们都做不到!璟一直在努力接近我,但我从来没有真正信任他,可以说,时时刻刻,我都做好了抽身而退的准备!虽然我从来没说过,但我想璟一直都明白。哥哥,也许在你眼中,我什么都好,可实际上,和这样的我在一起,非常累!”
玱玹淡淡地说:“他也许是为你付出很多,可我看到的是,他为了防风意映,把你伤到呕血。”
小夭叹气:“是啊!璟的确有做错的地方,可我何尝没有错呢?明明我可以和他一起处理好这事,可我偏偏什么都不做,只是袖手旁观地看着,等着璟向我证明。那时我还不懂,相恋可以只有一方的付出,相守却一定要两个人共同努力!我们犯了错,所以我们承受惩罚。我们俩都是第一次去喜欢一个人,犯点错很正常,只不过我们的错被防风意映和涂山篌利用了而已。”
玱玹一直不敢去深思丰隆临死前说的话,可那些话一直萦绕在他心间,灼烧着他。此刻,压抑在心中的所有情绪突然失控,他不耐烦地说:“就算璟千好万好,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不管怎么样,璟已经死了!”
“砰”一声,小夭竟然将手中的琉璃酒杯捏碎,碎片扎入了手掌。
玱玹忙拉过她的手,一边清理琉璃碎片,一边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本来是看你不高兴,想陪你喝点酒,让你高兴一点,我却…算了,不提了,不管你想说什么,都慢慢说吧,我会仔细听着!”玱玹低着头,把碎琉璃一点点挑干净,挑完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帮小夭上药。其实,这不过是普通的伤口,玱玹却慎重得像是小夭的手掌要断了。
小夭怔怔地看着玱玹,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左耳说:“雄兽只要看中同一只雌兽,也会决斗,越是强壮的雄兽,决斗越激烈。”
凤凰林内,玱玹将凤凰花插到小夭鬓边,问道:“如果我找到了她,是不是应该牢牢抓住,再不放开?”
“当然!”小夭肯定地说:“一旦遇见,一定要牢牢抓住。”
左耳说:“陛下和璟都看中了你,如果谁都不放弃,他们只能决斗。”
相柳笑笑,云淡风轻地说:“涂山璟的死,看似是兄弟相争,实际背后另有人要涂山璟死,如果没有此人的安排,涂山篌根本不可能靠近涂山璟。”
……
小夭的泪珠犹如断线的珍珠,簌簌坠在玱玹手上。玱玹抬起头,焦急地问:“怎么了?很疼吗?”
小夭一言不发,只是落泪。
玱玹急得问:“小夭,小夭,你究竟哪里难受?我立即传召鄞。”
小夭问:“是你派人去清水镇帮涂山篌吗?”
玱玹微微一僵,又立即恢复正常,不过短短一瞬,
如果不是他正好握着小夭的手,小夭根本感觉不到。玱玹说:“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知道真相。玱玹,是你派人去帮涂山篌吗?”
玱玹想否认,可是他的自尊骄傲不允许他否认,他沉默了半晌后,说道:“是我!”
“竟然…是你!”小夭以为她已经经历了世间一切的痛苦,可没想到原来世间至痛是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拿着刀活生生地挖出你的心肝,敲开你的骨头。五脏六腑在痛,骨髓在痛,每一寸肌肤在痛,连每一次呼吸都在痛,以前的所有痛苦都不抵今日万分之一,痛得她只想永坠黑暗,立即死去。小夭闭上了眼睛,甚至无法再看玱玹一眼:“滚出去!”
“小夭!”玱玹紧紧地抓着小夭的手,可是,小夭的力气大得惊人,使劲把手从他的掌中挣脱了出来,刚刚长好的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他们的手。
“小夭…”
“滚!”小夭怒吼,猛地掀翻几案,酒器落在地上
,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她脸色发青,身体簌簌直颤,犹如一叶即将被怒海吞噬的小舟。
“小夭,我…你听我说…”
“我让你滚!”小夭的掌上出现了一把银色的小弓,她开始搭箭挽弓,只是眼睛依旧闭着,她紧紧地咬着唇,咬得血都流了出来。玱玹一步步倒退着走到门口,却不肯跨出去,一道门槛就是两个世界,一个有小夭,一个没有小夭。
老轩辕王听到动静,匆匆赶来,一看小夭和玱玹的样子,立即明白她知道了璟的死因,忙一把把玱玹拽出屋子。他一边掌间蓄力,戒备地看着小夭,一边急促地对玱玹说:“立即离开!不要逼小夭杀了你和她自己。”
轩辕王用力把玱玹推到暗卫中,对潇潇命令:“立即护送玱玹回紫金顶。”
潇潇不顾玱玹的挣扎,强行把玱玹推上坐骑。
坐骑驮着玱玹,刚刚飞到空中,一声椎心泣血的悲啸从屋内传来。玱玹回头,看到小夭睁开了眼睛,她
唇角是殷红的血,手上也是殷红的血,漆黑的双眸冰冷,就好似在她眼中,一切都已死了,包括她自己!
不管多艰难绝望时,小夭都在他身边,每次他回头,总能看到她温暖坚定的目光,可现在她却用最冰冷无情的目光看着他。玱玹就好似五脏六腑都被剖开了,痛得他整个人站都站不稳,软跪在了坐骑上。“回去!我要回去!”他竟然想命令坐骑回头,潇潇甩出长鞭,勒住坐骑的脖子,强行带着坐骑往前飞。
“小夭!”玱玹的叫声无限凄凉,倾诉着他愿意用一切去守护她,也愿意做一切让她快乐无忧。可小夭什么都听不到,她手一松,一只银色的小箭射入坐骑小腹,一箭毙命,坐骑急速下坠,幸亏潇潇反应快,立即把玱玹拉到自己的坐骑上。
又是一箭飞来,射中了玱玹的发冠,所有人魂飞魄散,失声惊呼。玱玹披头散发,呆呆地看着小夭。明明灵力不弱,他却没有丝毫躲避的念头,这一刻,玱玹竟然想起了母亲自尽时的样子,她心口插着匕首,痛得身子一直颤抖,却笑着跳入父亲的墓穴。原来情
到深处,真的会宁死也不愿失去,他终于理解了母亲的选择。
玱玹用力推开潇潇,面朝着小夭的箭锋站立,如果不能生同衾,那就死同穴吧!
暗卫们看小夭又在搭箭拉弓,冲上去想击杀小夭,玱玹吼叫:“不许伤她!不许!谁敢伤她,我就杀了谁!”
轩辕王挡在小夭面前,伸手握住小夭的箭,悲痛地叫:“小夭,玱玹已经一时糊涂,你不能再糊涂!”
小夭盯着轩辕王,身子摇摇晃晃,喃喃说:“你早知道!你们都骗我!”玱玹和轩辕王是她世间仅剩的血缘至亲,却都背叛了她!
小夭悲痛攻心、气血翻涌,连射了两箭,已经神竭力尽,手中的弓箭渐渐消失,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轩辕王抱住了她,对空中的玱玹怒叫:“你还不走?真想今日就逼死所有人吗?”
玱玹痛苦地闭上眼睛,耳畔风声呼啸,就好像一直有人在悲鸣。这一生每个决定都有得有失,他从没有
后悔做过的任何事,可这一刻,第一次有了一个陌生的念头,我做错了吗?
轩辕王下令,给小夭用了安心宁神的药,小夭悠悠醒转时,已是第二日中午。
小夭想坐起,却全身酸软无力,又倒回榻上,这是过度使用力量、透支身体的后遗症。
苗莆扶小夭靠坐好,小夭揉着酸痛的手指说:“我这是怎么了…”玱玹悲痛欲绝的脸突然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玱玹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磨难,早被千锤百炼得坚如磐石,即使做梦,小夭也不可能梦见这样的玱玹,她想起昏厥前的一幕幕,“我…我…射杀玱玹?”小夭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许她是希望苗莆告诉她,一切都只是噩梦!
苗莆苍白着脸,低下了头。
玱玹杀了璟!而让玱玹动杀机的原因是她!小夭痛苦地闭上眼睛,真宁愿永睡不醒!其实,她最应该射杀的人是她自己!小夭大笑起来,可那笑声比哭声还让人难受,苗莆急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轩辕王走了
进来,对她挥了下手,苗莆立即退出屋子。
一夜之间,轩辕王苍老了许多,他默默看着小夭,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纵然他智计百出,能令天下臣服,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夭。半晌后,轩辕王说:“玱玹已经铸成大错,就算你杀了他,也不可能让璟活过来。”
小夭痛苦地问:“你们是我最亲的亲人,却一个杀了我的夫婿,一个帮着隐瞒欺骗!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
轩辕王叹息:“对不起!我尽力化解了。玱玹是个聪明孩子,一直懂得如何取舍,我以为他能明白…可我还是低估了他对你的感情。等知道璟出事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只能暗暗祈求你一辈子都不知道。”
“自从知道有人害了璟,我就一直在想该怎么对付他。杀了他?太便宜他了!我打算让他做我的药人。听说禺疆的哥哥曾是大荒第一酷吏,发明了无数酷刑,其实他可真笨,想要折磨人应该先学好医术,只有
医师才知道人体最痛苦的部位,也只有医师才能让一个人经受了一切折磨,恨不得自己死了,却依旧活着…”小夭悲笑起来,“竟然是玱玹,让我恨得连千刀万剐都觉得便宜了他的人,竟然是玱玹!”
轩辕王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杀了玱玹,除了让天下陷入战火中,你能得到什么?”
“我至少为璟报仇了!”
“报仇了,你就痛快了吗?就高兴了吗?”
小夭决然地说:“是,我就痛快了!”昨日她挽弓射玱玹时,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了玱玹,再自尽,让一切都结束!
“究竟是痛快还是痛苦,你肯定会有答案。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你是谁?你的母亲是为了轩辕百姓战死的轩辕妭(bá),你的父亲是宁死也没有放弃神农的赤宸,你的父王是为了天下万民毅然放下权势的高辛王。你若为了自己,让天下倾覆、万民流离,你根本不配做他们的女儿!”
小夭冷笑:“不配就不配!你们都是名传千秋的大
英雄,你们愿意承担大义责任,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只想做个自私的普通人,找个小小的角落,为自己的喜怒哀乐活着。睿智英明的轩辕王陛下,如果你想阻止我去找玱玹报仇,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现在杀了我。为了你的天下大义,你应该能狠下心动手!”
几千年都没有人敢对他如此说话了,轩辕王无奈,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他起身离去,走到门口时,突然回身,说道:“你可以不考虑他们,但你至少该考虑一下璟。璟的性子如何你最清楚,他可愿意让你这么做?”
小夭的脸挨在枕上,冷冷地说:“这话你应该去对玱玹说,璟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要杀璟?”
轩辕王叹息,佝偻着腰,离开了。
屋内寂寂无声,小夭的倔强锋利消失,眼泪无声地滴在枕上。
几日后,小夭的身体恢复。她发现,所有她做好的药都不翼而飞;所有她制药的工具都消失不见;药房里存放的药材,不管有毒没毒,全都清空;就连药田
里种的药草也全被拔掉了。可以说,现在的药谷完全是空有其名,别说药,连药渣子都找不到。
侍卫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盯着小夭,左耳和苗莆也被监视,小夭根本无法离开小月顶,更不可能进入防守严密的紫金顶,甚至,她连章莪殿都不能去,除了居住的药谷,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凤凰林。小夭被轩辕王软禁了起来,可她既没有试图离开小月顶,也没有和轩辕王吵闹,每日里只是发呆,常常凝望着凤凰树下的秋千架,一动不动地坐几个时辰。
每天,轩辕王都对小夭说些劝解的话。小夭不再像之前一样,冷言冷语、针锋相对,她沉默安静,不言不语,轩辕王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也猜不透小夭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苗莆来收拾食案,看到半个时辰前端来的饭菜一点没动,含泪劝道:“小姐,吃一点吧!”
小夭笑了笑说:“苗莆,你坐下。”
苗莆神情紧张地坐下,以为小夭要吩咐她什么要紧的事。
小夭问:“你喜欢左耳吗?”
苗莆愣了一下,别扭地说:“小姐问这个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