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繁华的清水镇已经人去屋空,经过回春堂时,玱玹对小夭说:“所有清水镇的居民都迁到了附近的城镇,分了田地和屋子,待战争结束后,如果他们愿意回来,可以回来。”
小夭默默点了点头。
整个清水镇都变作大军营地的一部分,屋子被征用,丰隆住在属于涂山氏的一个宅子,恰是璟曾经住过的宅子。丰隆赶出来迎接玱玹,精神很萎靡。
玱玹未提战况,笑道:“你倒会挑地方,竟然霸占了涂山氏的宅子。”
丰隆道:“这是镇子上最好的宅子,我若不住,也没人敢住,索性就拿来住了。陛下怎么知道这是涂山氏的宅子?”这种琐事可不会有人去奏报玱玹,否则玱玹每日光看各种奏报都看不完。
玱玹道:“以前我在清水镇住过几年,对这里还算熟悉。”
丰隆十分诧异,几年可不短,想来发生在他和玱玹认识前,否则他不可能不知道。“陛下那时还在高辛吧?难道陛下那个时候就在为今日做准备?”
玱玹笑道:“一半一半,那时我可没有把握自己一定能继位,只是想来看看让爷爷和王叔都头疼的硬骨头。当然也免不了会想,如果有一日,我要来啃下这块硬骨头,该怎么办。”
丰隆很是羞愧,低着头说:“陛下的策略非常好,但我让陛下失望了。”
玱玹放慢脚步,拍拍丰隆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百年的相识,一次胜负不会让我对你失望,我倒更担忧你会对自己失望。”
丰隆沉默不语,神情复杂。
行到一处园子的月门前,丰隆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陛下,这几日就住这里。”
玱玹虽然知道璟曾住在这座宅子,但他并没有来过,所以没有什么感觉,小夭却对这个园子很是熟悉,
璟当年就住这里。
炎炎夏日时,廊下会挂着一排风铃,是用终年积雪的极北之地的冰晶所做,赤红色、竹青色、紫靛蓝色、月下荷白色…配合着冰晶的色彩,雕刻成各种花朵的形状。微风吹过,带起冰晶上的寒气,四散开来,让整个庭院都凉爽如春。庭院中开满各种鲜花,有茉莉、素馨、建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闍婆、薝卜…
小夭走进圆月形的拱门,看见各种鲜花缤纷绽放,一如当年。一瞬间,小夭几乎觉得,会有一位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清润君子从花丛中站起,含笑凝视着她。
可是,没有!
阳光依旧明媚灿烂,鲜花依旧缤纷烂漫,那个曾无数次凝视着她的人却不见了。小夭心口发疼,眼前发黑,就要跌倒,玱玹忙回身,揽住她:“小夭!”
“没事,不小心被绊了下。”小夭尽力克制,可她急促的喘息,落在身有灵力的玱玹和丰隆耳朵里十分清晰。
玱玹轻声问:“璟以前就住在这里?”
丰隆也想起来了,璟以前说过,其实他和小夭早就认识,看样子小夭也来过清水镇。丰隆忙道:“我命人另外准备地方。”
玱玹刚想说好,小夭强笑着说:“就住这里。”至少这里还有他的气息。
丰隆迟疑地看着玱玹,玱玹对丰隆点了下头,示意他依照小夭的意思办。丰隆行礼告退:“一路风尘,陛下先沐浴休息一下,我和其他将领在前厅边做事边等候。”
玱玹沐浴更衣后,走出屋子,看到小夭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满庭的鲜花。
玱玹坐到小夭身旁,问道:“景致和当年像吗?”
“花开得和以前差不多,不过,当年廊下挂了很多冰晶风铃。”
“我命人去找,依旧挂上。”
小夭侧过头,视线与玱玹一碰,立即避开了。她低声说:“玱玹,你…你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呢?”玱玹的声音如同江南暮春时节的
雨,柔软悲伤,“我不能阻止你去思念璟,只能尽力让你开心点。如果思念璟能让你开心,我也会帮你。”
“这样做,你会开心吗?”
“对我来说,开心或伤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依旧在我身边。”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璟,你就永远这样吗?”
玱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小夭,我从没有要你忘记璟。没有人能抹掉过去的记忆,我甚至知道,直到我白发苍苍时,璟依旧会活在你的记忆里,一如他离开时。我只是希望,在你的未来里,允许我和你相依为伴。”
小夭看向玱玹,叹息:“玱玹,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这么卑微的位置上?为什么要如此固执?你是整个天下的君王啊!
玱玹凝视着小夭,微笑着说:“一切只因为你是我的小夭。”
他的语气很温柔,眼神却很坚定,小夭再次仓皇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玱玹伸手拢了拢她零碎的鬓发,说道:“你好好休息,我去见丰隆他们。我还打算去军中转一圈,如果傍晚没回来,你自己先用饭。”
小夭没有抬头,玱玹站起,看了一眼满庭的鲜花,将悲伤藏到心底,向外行去。
小夭一直坐在廊下,看着满庭鲜花,明媚绚烂。
直到夕阳斜映。
园外,突然传来惊慌的呵斥声、尖叫声。小夭抬起头,看到半天晚霞、流光溢彩,相柳戴着银白的面具,一身如雪白衣,脚踩白羽金冠雕,端立在七彩云霄中。他手拿一张银色的大弓,显然已经射出一箭,正在搭箭弯弓,准备射出第二箭。
“玱玹!不!”小夭厉声尖叫,向着府外狂奔,看到相柳射出箭时,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唯一的念头:玱玹,你不可以有事!不可以!
当她跑到府门,看到玱玹跌坐在地上,满身鲜血,正仰头看着天空。虽然侍卫很多,可未等侍卫追上去,相柳已经驱策坐骑离开。
玱玹用灵力将声音送了出去:“相柳,我必取你性
命!”
雕声清鸣中,相柳翩然远去,只留下一阵傲慢狂妄的大笑声,在天地间回荡。
小夭冲到玱玹身边,紧紧抓住玱玹,整个人都在发颤:“你…你…”唇齿哆嗦,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玱玹握住她的手:“我没事,丰隆帮我挡了第一箭,第二箭射中了一个暗卫,我身上的血是丰隆的。”
丰隆已经被侍从抬进屋子,军医正在帮丰隆处理伤口。
虽然相柳一箭穿透了丰隆的身体,可并未射中要害,玱玹相信,以丰隆的灵力和小夭的医术,丰隆不会有大碍。
玱玹说:“几百年来,收集了无数相柳的资料,可从没有人知道他的箭术居然如此高超。丰隆,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帮我挡下第一箭,我今日必死。”
丰隆说:“相柳应该早就埋伏在附近,等着我们从军营回来。踏进府门那一刹那,正是心神最松懈的一刻,是最好的刺杀时机。我看相柳,不做军师,去做
杀手,也肯定会扬名天下。可是,今日中午陛下才到,仅仅两个多时辰,相柳竟然就知道了消息,是我失职了。我一定会彻查此事…”
丰隆突然身体抽搐,肌肤变得乌黑。
小夭急叫:“护住他的心脉!”一个灵力高深的暗卫忙用灵力护住丰隆的心脉。
军医茫然惊惧地说:“伤口已经处理干净,以将军的灵力不应该如此。”
小夭匆匆给丰隆喂了一颗药丸:“箭上有毒。”
玱玹说:“赶快帮丰隆解毒。”
丰隆眼巴巴地看着小夭,小夭的医术不见得是天下第一,可毒术绝对是天下第一。
小夭手脚冰凉,声音不自禁地发颤:“相柳这次来行刺,是抱着必杀的心,他用了自己的血做毒。”
“他的血?”
“相柳长期服用各种毒药练功,这天下没有任何毒药能毒倒他,他的血才是天下至毒。”
玱玹的心沉了下去,面色发青。
丰隆强笑着问小夭:“你也解不了的毒吗?”
一百多年来,她费尽心机想毒倒相柳,把各种奇毒都下给相柳过,如果能解,她早已经将相柳毒倒了。小夭脸色发白,嘴唇发颤:“我…我…尽力!”她号称医术高超,毒术冠绝天下,可原来有朝一日,竟然要眼看着亲朋好友死去。
小夭正在配制解药,又一波疼痛袭来,丰隆胸口以下的身体变得乌黑。
这种毒发的速度,连配制解药的时间都完全不给,相柳果然狠绝毒辣,小夭的眼泪落下:“我没用!我太没用了!”
玱玹本以为丰隆没大碍,可如今丰隆竟然是一命换一命救了他…玱玹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痛苦地说:“对不起!丰隆,对不起!”
丰隆笑起来:“你们别这样。迟早一死,虽然比我以为的早了许多,但这一生,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没有什么后悔遗憾。只有一个人放不下…”丰隆挣扎着起来,想给玱玹跪下,可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玱玹搂住丰隆的肩膀,让他躺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有话只管说!”
“陛下,求您饶过馨悦!神农山中谋害小夭的事,我也有参与,本来无颜求陛下饶恕,可我真的放心不下馨悦,她…她是个看着精明,实际愚笨的姑娘,对我爹一直有怨,根本不会听我爹的话,以前还能听我几句,可因为五神山上的那位王后,她也恨上了我。我…我…”丰隆的身体痉挛,声音断在口中,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玱玹。
玱玹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丰隆为什么会贪功冒进。
小夭哭着说:“哥哥,求你答应丰隆吧!”
玱玹握住丰隆的手,盯着丰隆的眼睛,一字字有力地说:“我承诺你,保馨悦一世平安,紫金宫内所有妃嫔以她为尊!”
“谢…陛下!”丰隆终于松了口气,眼睛内透出欢喜,黑气已经从胸膛漫到脖子。
玱玹快速地说:“这一生,只有两个人在我最危难落魄时,给予了我信任和支持。一个是小夭,一个就是你。小夭就不用多说了,她和我本就性命相系,可你与我无亲无故,在当年的形势下,你给我的不仅仅
是一份助力,还是一份来自一个杰出男儿的认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对我有多重要…”
玱玹用力握着丰隆的手,眼中含着泪:“不管再过多少年,我都会清楚地记得,轩辕城中,我们站在大荒的地图前,用一杯清水,约定了神农山相聚。我曾经想过,等打败洪江,我会请你喝一杯清水;我还想过,当我们白发苍苍,一起回顾我们的峥嵘一生时,要饮一杯清水。帝王之路,注定孤单。我这一生注定了没有朋友、没有知己,但我心底深处,一直视你为知己好友,就连我最珍爱的小夭,我也只愿意托付给你!”
黑气已经弥漫到丰隆的鼻子,丰隆微笑,却因为脸一半黑、一半白,笑容显得狰狞恐怖。他嘴唇翕动,小声喃喃。玱玹低下头,才能听到丰隆的话。
“陛下,其实…其实…想出‘弃轩辕山、占神农山’的人不是我,是璟。他一直比我聪明,是他最早看出陛下的才干,是他说服了我支持陛下,也是他的主意,四世家一起出面让中原氏族联合支持陛下…我…我霸占了他的功劳…对不起…陛下、璟,对不起…”
黑气弥漫过了眼睛,丰隆睁着双眼,停止了呼吸。不知道他的对不起是对玱玹说的,还是对璟说的。
丰隆最后的话太让人惊骇,死亡的悲伤都被冲淡了。玱玹呆呆地坐着,面色惨白,他一直以为璟是因为小夭和丰隆才不得不选择他,可原来竟然是反过来的,丰隆是因为璟才选择了他。
小夭轻轻合上丰隆的眼睛,泪珠簌簌而落。赤水河畔初相逢,瀛洲岛上再相遇,归墟海中同船共嬉,小炎灷府内饮酒唱歌,赤水府里的盛大婚事…百年时光,恩恩怨怨,到这一刻只剩下了看故人离去、无力回天的悲伤。
残酷的现实是连悲伤的时间都不给人,禺疆冲进来奏报,相柳率兵突袭,一边进攻,一边叫着丰隆已死,惑乱军心。
玱玹立即将一切纷乱复杂的心绪都压下,匆匆穿起铠甲,离开了。
从射中丰隆的那一刻起,相柳就知道丰隆必死。回去之后,立即带兵来袭击。
轩辕大军失去了主将,士气低迷。右副将军赤水献
又为了给丰隆报仇,不听禺疆的调遣,横冲直撞,乱打乱冲,导致大军节节败退。
关键时刻,玱玹表明身份,士气大振,才没有惨败,可大半的粮草都被相柳抢走,没抢走的也被烧了。
相柳带兵撤退时,已是半夜。
玱玹顾不上休息,召集将领开会,商量如何尽快补给粮草,拟旨传召蓐收和句芒立即赶来清水镇,蓐收将接任大将军,句芒则为右副将军。解除献的军职,先为丰隆守灵,待蓐收赶到后,献护送丰隆的灵柩回赤水。在蓐收和句芒未到之前,军中一切事务由玱玹亲自决断。
待一切忙完,已经天亮。
玱玹带着禺疆去军中巡查,粮草未到前,肯定要饿肚子,既要安抚士兵的情绪,又要提防相柳趁机进攻。
直到天黑,玱玹才疲惫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