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天下氏族又等着看轩辕王的反应,虽然高辛王还未出征,可所有人都认定了常曦和白虎必败。常曦和白虎已宣布了自己是轩辕子民,轩辕王必须救援,否则会让天下部族寒心,谁还敢归顺轩辕?
一场波及整个高辛的惊天大战难以避免,全大荒都屏着一口气,在不安地等待。
玱玹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他,总是望着五神山的方向沉思。
就在剑拔弩张、千钧一发时,突然传出消息,五神军阵前换帅。原来——就在高辛王全副铠甲、驱策坐骑起飞时,突然踉跄摔下,将士们这才发现高辛王一条腿上有伤,行走都困难,他根本无法领兵作战。
王姬高辛忆穿上铠甲,宣布代父出征。
也许因为百姓爱戴的高辛王竟然被常曦和白虎两部逼得抱病都要出征,也许因为王姬一个纤纤弱质的女子居然
要临危受命代父出征,高辛百姓无比痛恨常曦和白虎两部,都盼着王姬打败常曦和白虎。但所有氏族的首领都认为,如果高辛王姬能打败常曦和白虎两部,就相当于太阳要从虞渊升起、汤谷坠落了。
大概因为玱玹也是这个认定,所以他按兵不动。
玱玹按兵不动,蓐收自然也按兵不动。
小夭没心情管谁赢谁输,她听闻高辛王竟然病到连坐骑都难以驾驭,立即决定赶往五神山,就算高辛王不想见她,她也要闯进去见他。
玱玹劝道:“你先别着急,好不好?你不觉得代父出征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吗?阿念是师父一手养大,师父怎么可能会认为阿念能打仗呢?”
小夭怒嚷:“我不管!我不管你的计谋,也不管他的计策,你们的王图霸业和我没有丝毫关系!现在,我只知道他养育过我,疼爱过我,用命保护过我!玱玹,我没有能力阻止你攻打高辛,你也休想阻止我去看他!”小夭怒
瞪着玱玹,一副要和玱玹拼命的样子。
玱玹叹气:“好、好、好,我不管,你去吧!”
他看向璟,璟说:“陛下放心,我会陪小夭去。”
玱玹看着小夭上了璟的坐骑,两人同乘白鹤,飞入云霄,渐渐远去。也不知为何,玱玹心里很难受,竟然一个冲动,也跃上坐骑,追着他们而去。
待飞到小夭身旁,玱玹才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可已经如此——冲动就冲动吧!
小夭诧异地看着玱玹:“你是送我们吧?你肯定不是要跟我们一起去五神山吧?”
玱玹板着脸说:“一起!”
“你还是回去吧!”毕竟两国在交战,小夭不敢用己心揣度高辛王的心,她担心玱玹的安危。
“少废话!”玱玹的语气虽凶,脸色却缓和许多。
“那你变个样子,承恩宫的人可都认识你。”
“别唠叨了,我知道怎么做。”虽然是一时冲动,但玱玹有自信能安全回来,看小夭依旧忧心忡忡,他的心情终于好了。
到五神山时,小夭不能露面,玱玹更不能露面,只能璟出面,求见高辛王。
涂山族长的身份很好用,即使高辛王在重病中,侍者依旧立即去奏报。没多久,内侍驾驭云辇来接他们。
到了这一刻,小夭反倒豁出去了,反正她不会让玱玹有事,玱玹和高辛王见一面不见得是坏事。
在内侍的引领下,三人来到高辛王起居的梓馨殿。小夭心内黯然,高辛王往日处理政事、接见朝臣都是在朝晖殿,看来如今是身体不便,所以在梓馨殿见他们。
走进正殿,高辛王靠躺在玉榻上,满头白发,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小夭和璟倒还罢了,毕竟上次在赤水分别时,高辛王就重伤在身。玱玹却自从随小夭离开高辛,就再未见过高辛王,虽然小夭说过高辛王受伤,阿念也说过高辛王身体不好,可玱玹的记忆依旧停留在一百年前,那时的高辛王如巍峨大山,令人景仰惧怕,眼前的高辛王却好似坍塌了的山。
玱玹震惊意外,一时间怔怔难言,都忘记了给高辛王行礼。
小夭正想着如何掩饰,高辛王挥了下手,所有侍者都退了出去,殿内只剩高辛王和小夭他们三人。高辛王凝视着玱玹,叫道:“玱玹?”
“是我。”玱玹向着高辛王走去,一边走,一边恢复了真容。
高辛王笑道:“我正打算设法逼你来见我,没想到你竟然自己主动跑来了。”
玱玹跪在高辛王面前:“师父,为什么会如此?”在这个殿堂之内,师父重病在身,却没有叫侍卫,依旧把他看作玱玹,对他没有丝毫防备,他也只是师父的徒弟。
高辛王笑道:“你都已经长大了,我自然会老,也迟早有一天会死。”
玱玹鼻子发酸,眼内骤然有了湿意,他低下头,待了无痕迹时才抬起头,微笑道:“小夭现在医术很好,有她在,师父的身体肯定会好起来。”
小夭跪在玱玹身旁,对高辛王说:“陛下,请允许我为您诊治。”
高辛王把手给小夭,小夭看完脉,又查看高辛王的伤腿,待全部看完,小夭说:“陛下虽然在赤水之北的荒漠中受了重伤,可高辛有很好的医师,更有无数灵药,陛下只要放宽心,静心修养,到今日就算没有全好,也该好了七八成。但陛下心有忧思,日日劳心,夜夜伤心,不能安睡,现如今伤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陛下再这样下去,可就…”小夭语声哽咽,说不下去。
玱玹惊问道:“日日劳心,夜夜伤心?”小夭说的真是师父吗?
高辛王无言,他可以瞒过所有人,却无法瞒过高明的医者,他能控制表情,以笑当哭,身体却会忠实地反映出内心的一切。
玱玹说:“师父,日日劳心我懂,可夜夜伤心,我不懂。”
高辛王说:“玱玹,你应该懂。当你坐到那个位置上,会连伤心的资格都失去,并不是我们不会伤心了,只不过一切都被克制掩藏到心底深处。”高辛王自嘲地笑,“很不幸,在我受伤后,我藏了一生的伤心都跑了出来,如脱缰的野马,我竟再难控制。”
玱玹眼中是了然的悲伤,低声说:“我知道。”
高辛王好似十分疲惫,合上了双目,正当玱玹和小夭都以为他已睡着时,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每夜都会做
梦,一个又一个零碎的片段。有时候梦到我是个铁匠,在打铁,青阳笑嘻嘻地走进来;有时候梦到云泽和仲意,他们依旧是小孩子,就像你刚来高辛时那么大,他们一声声唤我‘少昊哥哥’,一个求我教他剑法,一个求我教他弹琴;有时候梦到我的父王,我出生时,母后就死了,父王怕我不知道母后的长相,常常绘制母后的画像给我看;有一夜,我还梦到父王抱着我,教我辨认各种各样的桃花,我从梦中惊醒,再难以入睡,就坐在榻头,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背桃花名,碧桃、白桃、美人桃…一百多个名字,我以为早就忘记了,可原来都记得。”
高辛王喃喃说:“这些梦很愉悦,做梦时,我甚至不愿醒来,大概心底知道,梦醒后只有满目疮痍。一个梦里、一个梦外,却已是沧海桑田、人事全非。有时候,整宿都是噩梦,我梦见青阳死在我怀里,他怒瞪着我,骂我没有守诺;梦见仲意在火海中凄厉地叫‘少昊哥哥,你为什么不救我?’;梦见满地血泊,五个弟弟的人头在地上摆了一圈,我站在圈中央,他们朝着我笑;还梦见父王,他笑吟吟地把我推到王位上,一边说‘你要吗?都给你’,一边脱下王冠和王袍给我,他撕开自己的皮肤,鲜血流满他的全身,他把血肉也一块块递给我,直到变成白骨一具
,他依旧伸着白骨的手,笑着问我‘你要吗?都给你’!”
玱玹、小夭、璟三人都听得心惊胆战,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似乎承恩宫的殿堂里真会走出一个白骨人,捧着自己的血肉,笑着问儿子“你要吗?都给你!”。
高辛王用手掩住眼睛,喃喃说:“所有人都遗憾我没有儿子,他们不知道我十分庆幸没有儿子。我害怕我的儿子会像我。如果他像我一样,我该怎么办?难道要我杀了他吗?还是让他像我一样,杀了他的父…”
“陛下!”璟突然出声,打断了高辛王的话。
高辛王睁开眼睛,神情迷惘,像是从梦中刚醒,不知置身何处。
也许因为玱玹和小夭都是局内人,不管再心志坚忍,都不知不觉被带入旧日往事,心神恍惚。反倒璟这个局外人最淡定,他将一碗茶端给高辛王,温和地说:“陛下,喝几口茶吧!”
高辛王饮了几口茶后,眼神渐渐恢复清明。他无声地惨笑,有些事一旦做了,他不能对人言,也无人敢听。
高辛王说:“静安王妃生完阿念后就无法再怀孕,我又不打算再选妃,很早我就知道此生只有两个女儿了。”
小夭咬着嘴唇,看着高辛王。
高辛王伸手:“小夭,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每日傍晚都会坐在宫殿前的台阶上,眼巴巴地望着路,一旦看到我,就会欢喜地跳起,飞快地奔向我,那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你对我的喜欢亲昵,不是因为我的权势,也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你喜欢我这个父王,我对你的疼爱呵护,也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即使我没有答应过你的母亲,从不认识你的舅舅,我依旧会像当年一样对你。不要怨恨我曾冷酷地对你,我只是不想让你在我和玱玹之间左右为难。”
小夭紧紧地抓住高辛王的手,就好像唯恐再失去:“我知道…我心里能感觉到…我没有怨恨你。”
“没有怨恨吗?从你进来,一直陛下长、陛下短,似乎生怕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我是有点怨气,就一点点,绝没有恨。”
“那你该叫我…”
小夭毫不迟疑地叫:“父王!”
高辛王笑了,玱玹却眉头蹙起。
高辛王瞅了玱玹一眼,说道:“我的子侄不少,却无一能成大器。三个亲手教导的孩子倒都很好,句芒可倚为臂膀,蓐收可委以重任,玱玹…”高辛王盯着玱玹,目光炯炯。
玱玹觉得自己被一览无余,下意识地想回避高辛王的目光,却终是没有低头,和高辛王平静地对视着。
高辛王说:“抚养教导了你两百多年,我很清楚,你
的心不在一山一水,而是整个大荒。当你离开高辛时,我就在等待你回来。”
玱玹的心剧颤了几下:“既然师父知道,为什么允许我回轩辕?”
“璟,帮我个忙。”高辛王对璟指了下案上的图球。
璟走过去,把手搭在上面,随着灵气的灌注,一幅气势磅礴的大荒地图出现在殿内,占据了整个大殿,把他们几人都笼罩其间,群山起伏,江河奔涌。在这一刻,不要说高辛王和玱玹,就是小夭和璟也被这万里江山震撼。
高辛王说:“很多年前,在冀州的旷野上,小夭的娘亲指着远处问我‘那里有什么’,我极目远眺,说‘有山,有水,有土地,有人群’,她一连换了三个方向,分别是高辛、神农、轩辕,我的回答都一模一样。我想,她在那时就预见到,高辛和轩辕迟早会有一战,可她不想再有人像她和赤宸一样,所以她寄希望于我,试图点化我。”
玱玹凝望着万里江山,思索着姑姑的话。
高辛王笑对小夭说:“玱玹到高辛后,我看他年纪不大,行事已有青阳的风范。我又惊又喜,尽心尽力地培养他。见识不凡的臣子对我说‘虎大伤人’,那时,我就时时想起阿珩的话。我没有采纳臣子的建议,以温柔繁华令玱玹丧志,反而怕他们私下纵容子弟引诱玱玹走上歪路,所以鼓励玱玹去民间,像平凡百姓那样生活,鼓励玱玹走遍高辛,只有真正了解一方土地,才能真正治理好一方土地。”
玱玹困惑地看着高辛王,高辛王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懂,可连在一起后,他不明白高辛王的用意了。
高辛王温和地道:“玱玹没有让我失望,更没有让青阳、阿珩和他的爹娘失望,玱玹像我期待的那样长大了,不对,应该说比我期待的更好。常曦和白虎两部认定我没有为高辛培养储君。身为一国之君,还是个百姓赞誉的贤明君主,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我不但为高辛培养了储君,还培养了重臣,我教导的三个孩子,句芒可倚为臂膀,蓐收可委以重任,玱玹可托付天下。”
玱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不明白师父的意思。”
高辛王笑道:“傻孩子,你就是我培养的高辛储君啊!”
高辛王的话云淡风轻,甚至带着几分打趣,可听到的三人全被震得一动不能动,就连万事从容的璟也满面惊讶。
高辛王笑看着三个晚辈的表情。
半晌后,玱玹说:“师父,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觉得我会拿这事开玩笑吗?花费几百年的心血栽培你,只是一个玩笑?”
“可是…”玱玹强压住混乱的思绪,尽量理智平静地思索,“可是我不是高辛氏,我是轩辕氏!”
“谁规定了轩辕氏不能成为高辛百姓的君主?你都能
让士兵去田间地头演方相戏,宣扬天下本一家,怎么今日又说出这种话?”
“朝臣会反对。”
“难道你攻打高辛,想将高辛纳入轩辕版图,他们就不会反对?”
“不,不一样!”
小夭实在听不下去了:“玱玹,父王不给你时,你硬想要,父王愿意给你时,你反倒推三阻四,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觉得东西一定要抢来吃才香,还想接着打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玱玹深吸了一口气,苦笑起来:“我只是觉得枉做了小人,有些羞愧,一时间不好意思要而已。”
高辛王哈哈大笑,指着玱玹说:“他这点无赖的磊落像足了青阳,我和你们祖父都是端着架子宁死不认错的。”
小夭只觉满天阴云都散开了,笑着问:“父王,你既然早早就想过要传位给玱玹,为什么不告诉玱玹呢?还让他枉做小人,发动了战争?”
高辛王说:“我能想通,不管高辛还是轩辕,都是山、水、土地、人群,高辛的百姓也能接受不管谁做君王,只要让他们安居乐业就是好君王,可玱玹刚才说得很对,朝臣不会答应,这不是我一人之力能改变的,必须玱玹有千万铁骑,刀剑逼到他们眼前,当然还要有实实在在的利益,他们才会接受。比如常曦和白虎两部,不就是因为逼迫和利益,已经接受了玱玹为帝吗?”
玱玹头疼地说:“本来以为是我赚了,没想到是他们赚了。”
高辛王问:“你究竟答应了他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