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兵戈近,空奈何

玱玹不敢进去,又舍不得离开,只能靠着门,坐在地上,迷茫地望着夜色深处。

不管面对任何人与事,他总有智谋和对策,现在却脑内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考不出来。反倒想起很久远前的事——

他和小夭刚见面时,相处得并不好,虽然他是个男孩,打架却打不过刁蛮的小夭,他还玩了点小心眼,想赶走小夭。可渐渐地,两人玩到了一起。爹娘离开后,小夭夜夜陪伴他;他做噩梦时,小夭会亲吻他的额头,发誓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他不相信地说“你会嫁人,迟早会离开我”,小夭着急地说“我不嫁给别人,我嫁给你,不会离开”。

从五神山到轩辕山,从轩辕山到神农山,小夭陪着他一步步走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是什么样子,她都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禺疆刺杀他时,是小夭用身体保护他;密室内戒除药瘾时,是小夭和他一起熬,宁可自己受伤,都拒绝了金萱的提议,绝口不提用绳索捆缚他,她明知道,只要她提,他会答应…

夜深了,小夭以为玱玹已离开,推开了窗户,默默地凝望着夜色。

玱玹猜不到她在想什么,是想起了她幼时在五神山的日子吗?

两个人,一个缩靠在门前,一个倚靠在窗前,隔着不过丈许的距离,凝望着夜色,风露一通宵。

东边露了一线鱼肚白,潇潇踏着落叶从雾气中走来,面朝着屋子跪下。

小夭以为潇潇在跪自己,忙抬手要她起来,却听潇潇说:“陛下,请回紫金顶,大臣们就要到了。”

小夭愣住,眼角的余光看到玱玹走出来。

他竟然在门外枯坐了一夜?小夭低着头,不去看他。

玱玹也未出声,跃上坐骑,就想离去,潇潇勒住坐骑,叫道:“陛下,请先洗把脸。”

小夭抬头,恰好玱玹回头,四目交接时,两人都是愣了一愣。

昨晚小夭泼了玱玹一脸酒,他只用手胡乱抹了几下,并未擦干净。此时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甚是精彩,他自己却忘记了,居然这个样子就想回紫金顶,宫人看到了,非吓死不可。

小夭拉开门,对潇潇说:“浴室里可以冲洗一下。”

潇潇还没答应,玱玹已经快步走向浴室,似乎生怕小夭反悔。

箱子里有玱玹穿过的旧衣,小夭翻出来,拿给潇潇:“隔间里的架子上都是干净的帕子。”

玱玹快速地洗了个冷水澡,换好衣衫,束好头发,又上了药,才走出来。

小夭站在院内,听到他的足音,回头看了一眼,玱玹额头上有一块紫红的瘀伤,想来是被琉璃盏砸伤。刚才脸上有酒渍,没看到,这会儿人收拾干净了,反

倒格外显眼。

小夭昨夜那一砸,盛怒下用了全力,玱玹流了不少血,虽然上了药,可灵药只能让伤口愈合,无法令瘀伤立即消散。

玱玹笑道:“没有关系,过两日就散了。”

小夭低下头,径直从玱玹身边走过,进了门。

玱玹黯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身上了坐骑,飞向紫金顶。

玱玹额上的伤,自然让紫金宫的宫人妃嫔惊慌失措了一番,也让朝臣心中直犯嘀咕。

玱玹没有解释,也没有一个人敢去问他。众人只能小心地从侍从那里打听,潇潇的回答是“陛下打盹时不小心磕的”。

所有人都知道玱玹这段日子的劳累,倒也相信了,唯独王后馨悦不相信,可如果不相信,她觉得那个猜测太让她害怕,所以她宁愿相信。

轩辕王走出寝室,看到璟端坐在竹榻上。榻上的被褥和昨夜一模一样,案上的棋盘却已是半满,显然他一夜未睡,一直在和自己对弈。

轩辕王低头看了一会儿棋盘,温和地说道:“玱玹是帝王,他能允许小夭用酒盏砸他,愿意苦苦求小夭原谅,却不见得能允许外人看见他的狼狈。玱玹和小夭自小经历坎坷,很多时候,在他们之间,我也是个外人。”

璟躬身行礼:“我明白。谢谢陛下的回护。”

轩辕王说:“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要记得过刚易折、过强易损。”

璟说:“记住了。”

轩辕王笑道:“去看看小夭吧!一起用早饭。”

小夭洗了个澡,坐在小轩窗下梳头。挽好发髻,正对镜插簪,看到璟从山谷中走来,一只手背在身后,踏着晨露,行到她的窗前。

小夭看他衣衫依旧是昨日的,显然没有离开过小月顶:“你昨夜…歇在哪里?”

“我在轩辕王的房内借宿了一夜。”璟将一束蓝色的含笑花递给小夭,娇嫩的花瓣上犹含着露珠。

小夭探头闻了一下,惊喜地笑了:“好香!”

她放下手中的簪子,指指自己的发髻,转过身子,

微微低下头。

含笑香气悠长、浸人心脾,花形却不大,盛开的花也不过拇指大小,并不适合插戴。璟想了想,选了一枝长度适合的含笑,将枝条绕着发髻,插了半圈。

“好了。”

小夭举起镜子照,只看发髻右侧密密地插了含笑花,呈半月形,就像是用蓝宝石打造的半月形花簪,可纵然是世间最好的宝石,哪里有这沁人心脾的香气?

小夭放下镜子,说道:“谢谢你。不仅仅是花,还有…我带给你的所有为难。”

璟轻弹了小夭的额头一下:“是谁曾和我说,两人要相携走一辈子,自然该彼此看顾?”

小夭低下头,沮丧地说:“璟,我该怎么办?”

“你觉得你有能力让陛下撤军吗?”

小夭摇头,她太了解玱玹了,他想得到的东西,没有人能阻止。

“你想站到高辛一边,帮高辛打轩辕吗?”

小夭摇头:“我不过是懂点医术和毒术,哪里有那个本事?再说,我虽然讨厌玱玹这么做,但绝不会帮

别人对付玱玹。”

“小夭,这是两位帝王之间的事,你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他们一个是我最亲的人,一个对我有养育之恩,难道我真就…冷漠地看着吗?”

“你不是冷漠地看着,你是痛苦地看着。”

“涂山璟!”小夭瞪着璟,“现在你还打趣我?你知不知道昨夜我胡思乱想了一夜?”

璟掐掐小夭的脸颊:“别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就想最坏的结果,这场仗没个一二十年打不完。现在的轩辕国不是当年的轩辕国,如今的轩辕王陛下也不是当年的轩辕王陛下,当然,高辛王也不是当年的赤宸。”

轩辕王站在门口,扬声问:“你们是吃饭呢,还是隔着窗户继续说话呢?”

小夭不好意思,大声说:“吃饭!”

用完早饭,璟下山了。

小夭恹恹地坐在廊下发呆,轩辕王也不去理她。

小夭一直坐到中午,突然跳起来,拿起弓箭,冲到

山里,恶狠狠地练了两个多时辰的箭术。累极时,她爬到榻上,倒头就睡。

玱玹晚上来时,小夭依旧在睡。玱玹陪轩辕王用完饭,叮嘱了苗莆几句后,就离去了。

小夭一直睡到第二日清晨。起身后,告诉苗莆她以后晚上歇在章莪殿,晚饭也单独在章莪殿吃。

每日,玱玹来,都见不到小夭,也不见他生气、失望,看上去和以前一样,陪轩辕王说会儿话,神色如常地离去。

轩辕和高辛的战事真如璟所说,一时半会儿根本分不出胜负。

玱玹在发兵之日,就昭告天下,不伤百姓。刚开始,一直是轩辕占上风,可随着轩辕军队进入高辛腹地,遭到了高辛百姓的激烈反抗。不管丰隆、禺疆、献他们麾下的军队多么勇猛,手中的兵器多么锋利,都不能伤及高辛百姓,所以一边倒的情形立即扭转。

玱玹显然也做好了打长期战争的准备,对丰隆早有交代,所以丰隆并未让大军继续推进,而是好好治理起已经攻下的城池。

盛夏是高辛的汛期,会普降暴雨,免不了洪涝灾害。丰隆自小生长在赤水,目睹过决堤时,洪水刹那间毁灭了整个村庄,他曾在爷爷的教导下,认真学习过如何疏通河水、修建堤坝、防洪抗涝。

在高辛的汛期来临前,丰隆从赤水家抽调了善于治水的子弟,把他们分派到各处驻守城池的军队里,带领着轩辕的士兵帮各地百姓去疏通河水、维护堤坝。高辛百姓刚开始很排斥,可这帮轩辕士兵不杀人、不放火,干活卖力,除了说的话听不懂,别的和一般人没啥两样。眼看着汛期就要来了,为了地里的庄稼和一家老小的性命,他们无法拒绝人家的帮助。

轩辕军队虽然深入高辛腹地,可背靠赤水,又有荆渡,通过船运,粮草物资的补给源源不断,高辛的军队没有办法夺回被轩辕占领的城池;但越往南,气候越闷热潮湿,雨季也即将到来,虽然丰隆很适应潮湿的气候,可有很多轩辕士兵不适应,轩辕也无法继续攻打,两军只能僵持对峙。

小夭一直躲着玱玹,却不可能躲开外面那场正在进行的战争,明明清楚自己知不知道都不会改变结果,

却总会忍不住地打听:“丰隆如今在哪里?最近可有大战?”

璟打趣她:“你仔细被人听到了,说你现在悔不当初,心心念念惦记着丰隆。”

小夭被璟弄得哭笑不得,扑上去要打璟,璟一边躲,一边故作正经地说:“现在丰隆是大将军,前程不可限量,远比我这小族长有权有势,你倒是和我说句实话,心里可有后悔?丰隆还没有娶妻,你若真反悔,也不见得没有机会。”

小夭恨不得在璟嘴上抓几下,却压根儿抓不到,她咬牙切齿地说:“以前总听人说青丘公子反应机敏、言辞笑谑,我还傻傻地觉得,他们不是欺负你吧!如今我是后悔了,可不是因为丰隆前程不可限量,而是发现你是个大坏蛋!”

璟凑到小夭身边:“那怎么才算是好人,我让你打一下?”

小夭扭头,仰头望着另一侧的天:“不稀罕!”

璟转到小夭面前:“那打两下?”

“哼!”小夭扭过头,看着另一边的天上。

“三下?”

轩辕王的笑声突然传来,小夭和璟忙站开了一些,轩辕王咳嗽两声,说道:“我来喝口水,你们继续玩你们的。”

“谁跟他玩了?是他在欺负我!”小夭脸色发红,跑到廊下倒了杯水,端给轩辕王。

轩辕王看着小夭,笑道:“我看倒欺负得好,璟不在时,你蔫答答的,璟一来,有生气了许多。”

小夭看了璟一眼,什么都没说。

仲夏来临,高辛进入雨季,对轩辕和高辛的军人而言,意味着暂时不用打仗。对璟而言,他为“亡妻”服丧一年的丧期已满,按照风俗,可以议亲。

一日下午,璟去小月顶探望小夭时,说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小夭正在整理前人的医术笔记,刚好整理得累了,说道:“好啊!”

小夭跟着璟走出药谷,璟召来他的坐骑白鹤,请小夭上去。

小夭笑道:“我以为就在小月顶走一走呢,你打算

带我去哪里?”

璟笑而不语,白鹤载着他们飞掠在山峰间。

没有多久,小夭看到了草凹岭,云雾缭绕,山峰陡峭。

白鹤停在潭水边,小夭跃下白鹤,看着茅草屋,说道:“有时候觉得冥冥中自有注定。”

璟拉着小夭坐下:“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小夭弯下身子掬水玩,漫不经心地说:“你说啊!”

“汉水的民谣里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每个少年在听得懂这句歌词后,都会忍不住憧憬一下未来的妻子是什么样。我年少时也一样,想着她该有花容月貌,性子温柔娴静,会琴棋书画,略懂烹饪和女红,不沉默寡言,也不多嘴饶舌,会治家理事,进退得宜,最好还懂一些如何做生意,这样也不至于我提起家族里的事务时,她完全听不懂…”

小夭心里一条条和自己比对,脸色难看起来。

“母亲为我选亲时,询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就把我的憧憬告诉了母亲。”

小夭期待地问:“你娘有没有说你痴心妄想?”

璟含着笑说:“母亲说‘这些都不难,除去姿容是天生,别的那些,不要说世家大族,就是一般的家族,只要想让女儿嫁得好,都会悉心栽培,难的是她是否会真心待你’。”

小夭静静想了一想,璟说的那些要求听着很高,可的确不难满足,毕竟璟要求的只是“会和略懂”,没有要求像他一样闻名天下、惊才绝艳。

璟说:“可没想到…我遇见了你。”

小夭皱鼻子,不屑地说:“遇见了又怎么样?反正我没有花容月貌,不温柔娴静,不会琴棋书画,女红一窍不通,倒是很精通如何毒死人,话多聒噪,自言自语都能说一两个时辰,我不会穿衣打扮,不懂得如何治家,讨厌交际应酬,更不会谈生意…”

璟点点头:“你的确是这样!”

小夭鼓着腮帮子,手握成拳头,气鼓鼓地盯着地面。

“可是,当我遇见了你时,才明白不管以前想过多少,当碰到喜欢的那个人时,一切的条件都不再是条

件。”璟温柔地看着小夭,“你不娴静,可我已经很静了,正好需要聒噪好动的你;你不温柔,一言不合就想动手,可你帮我洗头、喂我吃药时,无比细致耐心;你不会琴棋书画,但我都会,恰好方便我卖弄;你不懂女红,但我又不是娶织女,一百个玉贝就可以买到大荒内最手巧的织女了;你不会做生意,我会,养你绰绰有余;你不懂做生意,可有了你的聒噪,再过一千年,我和你也不怕没话说,压根儿不需要和你提起家族里的事务;你懒于人情往来,我求之不得,因为我巴不得把你藏在深宅,不要人看到,不要人抢去…”

小夭脸色好转,歪头看着璟。

璟微笑着说:“小夭,你刚才说得很对,你的确不是花容月貌,你是…”小夭的鼻子刚刚皱起,璟点了一下她的鼻头,“纵世间万紫千红,都不抵你这一抹风流。”

小夭霎时间脸通红,站起身要走:“真不知道你今日发什么疯,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璟抓住小夭的手,不知何时,他们四周已是白雾缭

绕,在弥漫的白雾中,桃树一株株拔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成花骨朵,开出娇艳的花。不过一会儿,千朵万朵的桃花,缤纷地怒放着,灿如晚霞、绚如胭脂,微风过处,落英缤纷。

小夭明知道这只是璟结出的幻境,仍旧忍不住伸出了手,去感受那缤纷绚烂。

璟说:“这里是你爹爹曾经住过的地方。我今日带你来这里,是想当着你爹娘的面告诉你,青丘涂山璟想求娶西陵玖瑶。”

小夭的身子僵住。

璟问:“小夭,你愿意嫁给我吗?”

当年,小夭和丰隆孤男寡女在密室议亲,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现在却是又羞又臊,恨不得立即跑掉。她低声嘟囔:“你想求娶,应该去问外祖父和玱玹。”

“我当然会和他们提,但在征询他们的意见前,我想先问你。小夭,你愿意嫁给我吗?”

漫天桃花簌簌而落,犹如江南的雨,小夭好似又看到了爹和娘,正含笑看着她。

“我愿意!”小夭甩掉璟的手,逃进茅屋,觉得脸颊滚烫,心怦怦直跳。在镜子前照了照,如同饮了酒,整张脸都是酡红色,她双手捂住脸颊,对镜子里的自己说:“真没出息!”

晚上,玱玹来小月顶时,看到小夭也在,分外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