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忙把意映搀扶起,放到榻上,叫着:“医师,快去传医师!”
意映已经清醒过来,强撑着要起来:“我没事,估计昨夜没睡好,一时头晕而已。”她刚坐起,哇的一下,呕吐起来,吐了婢女一身。
医师还没到,太夫人着急地对小夭说:“王姬,麻烦你先帮忙看看。”
小夭走到榻边,手指搭在意映的手腕上,一瞬后,脸色骤变,她自己竟然摇晃了一下,好似要跌倒,婢女忙扶住她。
太夫人急问道:“怎么了?很严重吗?”
小夭深吸了口气,扶着婢女的手坐到榻上。她强压着一切情绪,再次为防风意映诊脉。一会儿后,她收回手,走到一旁,掩在袖中的手簌簌发颤,甚至她觉得自己的腿都在打战,却微笑着,声音平稳地说:“防风小姐有身孕了。”
屋内一下子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人人都面色古怪,有身孕是大好事,可未婚有孕,就很难说了。
太夫人先开了口,问意映:“你和璟已经…”
防风意映飞快地瞅了一眼璟,满面羞红,眼泪簌簌
而落:“求奶奶原谅璟…不怪他…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时糊涂…”
这等于是承认了孩子是璟的,所有人面色一松,虽然未婚先孕很出格,可如今太夫人寿数将尽,能有孙子比什么都重要。
太夫人一把抓住意映的手,喜得老泪纵横,不停地说:“死而无憾了,死而无憾了!”
意映低着头,抹着眼泪,羞愧地说:“我、我…一直不敢告诉奶奶。”
太夫人宝贝地看着防风意映:“不怪你,怪我!因为我的身子,一直顾不上你们的婚事,你放心,我会让长老尽快举行婚礼。”
所有婢女七嘴八舌地向太夫人道喜。
小夭力持镇静地看向璟,璟脸色煞白,满面悲痛绝望。
小夭笑了起来,她本来还存了侥幸,希望这孩子和璟无关。
屋内的人都围聚在榻旁,小夭转身,向外走去,没
有人留意到她的离去,只有璟盯着她,嘴唇哆嗦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珊瑚和苗莆看小夭从太夫人屋内走出,一直微笑着,好似心情十分好。
苗莆笑嘻嘻地问:“王姬,有什么好事?”
小夭说:“立即回神农山。”
珊瑚和苗莆应道:“是!”
主仆三人乘坐云辇,返回神农山,苗莆问:“王姬,我刚才听太夫人屋子内吵吵嚷嚷,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兴事?”
小夭微笑着,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苗莆叫:“王姬?”
小夭看向她,笑眯眯地问:“什么事?”
苗莆摇了摇头:“没事。王姬,您…没事吧?”
小夭笑起来:“我?我很好呀!”
苗莆和珊瑚觉得小夭看似一切正常,甚至显得十分欢愉,可又偏偏让她们觉得瘆得慌。
到紫金宫时,天色已黑。
阿念看到小夭,立即扑了上来,委屈地说:“姐姐,你要帮我!玱玹哥哥带我去看梅花,馨悦居然也要跟着去,她在我面前老是做出一副嫂子的样子,看似事事对我客气,却事事挤对我。她老和哥哥说什么这个氏族如何,那个氏族如何,玱玹哥哥为了和她说话,都没时间理我。我在旁边听一听,馨悦竟对我说这些事情很烦人,让我去玩,没必要陪着她。我哪里是陪她?玱玹哥哥却真听她的话,让我自己去玩。姐姐,你帮我赶走馨悦。来神农山前,我是说过能接受玱玹哥哥有别的女人!”阿念跺脚,“可绝不包括馨悦,除了馨悦,我谁都能接受!”
小夭微笑着,木然地一步步走着。
阿念摇着小夭:“姐姐,姐姐,你到底帮不帮我?”
玱玹从殿内出来,看到阿念对小夭撒娇,不禁笑起来,可立即,他就觉得不对劲了,小夭呆滞如木偶,阿念竟然把小夭扯得好像就要摔倒,忙道:“阿念,放开…”
话未说完,小夭的身子向前扑去,玱玹飞纵上前,抱住了她,小夭一口血吐在玱玹衣襟上。
玱玹立即抱起小夭,一边向殿内跑,一边大叫:“立即把鄞带来!”
阿念傻了,一边跟在玱玹身后跑,一边急急地说:“我没用力。”可提起馨悦就很恼怒,她也不确定了,“也许…用了一点点。”
玱玹小心翼翼地把小夭放在榻上,小夭用衣袖抹去嘴角的血,笑道:“没事,这是心口瘀滞的一口血,吐出来反倒对身体好。”
潇潇抓着鄞,如风一般飞掠而来,小夭说:“真的不用!”
玱玹瞪着她,小夭无可奈何,只得把手腕递给鄞,鄞仔细诊察过后,对玱玹比画。
阿念边看边讲给小夭听:“他说你是骤然间伤心过度,却不顺应情绪,让伤心发泄出来,反而强行压制,伤到了心脉。刚才那口血是心口瘀滞的血,吐出来好。他说这段日子你要静心休养,不应再有大喜大悲
的情绪。”
玱玹让鄞退下,阿念困惑地问:“姐姐,你碰到什么事了?竟然能让你这种人都伤心?”
小夭笑道:“我这种人?说得我好像没长心一样。”
玱玹道:“这屋子里就我们兄妹三人,你既然笑不出来,就别再强撑着笑给别人看了。”
小夭微微笑着:“倒不是笑给别人看,而是习惯了,根本哭不出来,反正生命就是如此,哭也一天,笑也一天,既然总是要过,最好还是笑着面对,毕竟笑脸人人爱看,哭声却没几人喜欢!”
玱玹只觉心酸,阿念却若有所悟,呆呆地看着小夭。
玱玹问道:“你想吃饭吗?”
小夭苦笑:“这会儿倒真是吃不下,给我熬点汤放着吧!我饿了时喝一点。你们不用陪我,去吃你们的饭,我睡一觉,一切就好了。”
玱玹拉着阿念,出了屋子。他对珊瑚说:“照顾好
王姬。”看了眼苗莆,苗莆立即跟在玱玹身后离去。
小夭吃了颗安眠的药丸,昏昏沉沉地睡去。
半夜里,小夭醒了,她觉得难受,可又身子无力,起不来。
在外间休息的玱玹立即醒了,快步过来,扶着小夭坐起,给小夭披了件袄子,把一直温着的汤端给小夭。小夭一口气喝了,觉得胸腹间略微好受了一点。
玱玹摸了下她的额头:“有些发烧,不过鄞说,你体质特异,先不着急吃药,多喝点汤水,最紧要的是你自己要保持心情平和。”
小夭倚着软枕,软绵绵地问:“你怎么在外间守着?难道紫金宫没侍女了吗?”
“我不放心你。”
“我没事,自小到大,什么事没碰到过啊?难道还真能为个男人要死要活吗?”
“是啊,你没事,吐血发烧生病的人是另一个人,不是你。”
“别说得那么严重,过几日就全好了。”
“我问过苗莆了,她说你去给涂山太夫人送药时,一切都正常,可从太夫人屋子里出来时就不对头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夭恹恹地说:“我想再睡一觉。”
玱玹说:“你连我都要隐瞒吗?”鄞说小夭性子过于克制,最好设法让她把伤心事讲述出来,不要积郁在心上。
小夭笑着叹了口气:“不是要瞒你,而是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提不提无所谓。”
玱玹觉得心如针扎,很多次,他也曾一遍遍告诉自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娘自尽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每个人的娘迟早都会死;叔叔要杀他,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谁家都会有恶亲戚…
玱玹柔声问:“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小夭笑道:“只不过防风意映突然晕倒了,我诊断出她有了身孕。”
玱玹沉默了,一会儿后,讥嘲道:“你说的是那个一箭洞穿我胸口的防风意映?她会突然晕倒?”
“她当然有可能是故意晕倒,但怀孕是千真万确。”
“多长时间了?”
“只能推断出大概时间,应该在三个月左右,具体什么时候受孕的只有防风意映和…璟知道。”
“真会是璟的孩子?”倒不是玱玹多相信璟会为小夭守身如玉,而是王叔正磨刀霍霍,玱玹实在不希望这个时候,巩固了防风意映在涂山氏的地位。
“我没有问他,不过看他面色,应该是他的…意映又不傻,如果不是璟的孩子,意映哪里敢当众晕倒?”小夭笑起来,自嘲地说,“没想到我回了趟高辛,就等来了璟的孩子。”
玱玹对小夭说:“别伤心了,这世间有的是比璟更好的男人。”
小夭眼中泪花隐隐,却嘴硬地笑道:“我不是为他伤心,我只是伤心自己信错了人。”
玱玹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微笑着说:“好好休息吧!你不也说了吗?过几天就会好的。等你好了,我带
你和阿念去山下玩。”
小夭缩进被窝里,玱玹挥手,殿内的灯灭了,只皎洁的月光泻入。
小夭的眼泪滚落,她转了个身,背对着玱玹,用被子角悄悄擦去:“哥哥,你别离开。”
玱玹拍着她的背,说道:“我不离开,我会一直陪着你。”
虽然小夭没有发出一声哭泣,可随着眼泪,鼻子有些堵,鼻息自然而然就变得沉重,在静谧的殿内格外清晰。
玱玹什么都没说,只是靠坐在榻头,一下下地轻拍着小夭的背。
第二日,小夭的病越发重了,整个人昏昏沉沉。
鄞安慰玱玹,宁可让王姬现在重病一场,总比让她自己强压下去,留下隐疾的好。
阿念看到小夭病了,把小性子都收了起来,很乖巧地帮着玱玹照顾小夭。玱玹很是欣慰,他知道小夭心里其实很在意阿念,阿念肯对小夭好,小夭也会开心
。
璟听说小夭病了,想来看小夭,馨悦也想来看望小夭,玱玹全部回绝了。因为他夜夜宿在小夭的寝殿,玱玹的暗卫自然都严密地把守在小夭的寝殿四周,连璟的识神九尾小狐都无法溜进去找小夭。
璟拜托丰隆想办法让他见小夭一面,丰隆知道防风意映怀孕的事后,劝璟放弃,可看璟七八日就瘦了一圈,又不忍心,只得带了璟去见玱玹。
玱玹见了璟,没有丝毫不悦,热情地让侍女上酒菜,好好地款待丰隆和璟。
璟道:“请让我见小夭一面。”
玱玹说道:“小夭前段日子不小心感染了风寒,实不方便见客。”
璟求道:“我只看她一眼。”
玱玹客气道:“你的关心我一定代为传达,不过小夭…”
丰隆看不得他们耍花枪,对玱玹说:“行了,大家都别做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璟和小夭的事,防风意
映怀孕了,你和小夭肯定都不高兴,不过,这毕竟是小夭和璟的事,就算小夭打算和璟一刀两断,你也应该让小夭亲口对璟说清楚。”
玱玹对丰隆很无奈,思量了一瞬,对潇潇说:“你去奏报王姬,看王姬是否愿意见璟。”
半晌后,潇潇回来,说道:“王姬请族长过去。”
玱玹对璟道:“小夭愿意见你。”
璟随着潇潇去了小夭住的宫殿,推开殿门,暖气袭人,隐隐的药味中有阵阵花香。
珊瑚和海棠拿着一大捧迎春花,说着水乡软语,咕咕哝哝地商量该插到哪里,珊瑚看到璟,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隔着水晶珠帘,看到小夭穿着嫩黄的衣衫,倚在榻上,对面坐着阿念。两人之间的案上有一个大水晶盆,阿念用灵力幻化出了满盆荷花,小夭拊掌而笑。
潇潇和苗莆打起珠帘,请璟进去。
阿念笑对小夭说:“姐姐的客人到了,我晚些再来陪姐姐玩。”
阿念对璟微微颔首,离开了。
小夭指指刚才阿念坐的位置,笑请璟坐。
小夭面色苍白,身子瘦削,但因为穿了温暖的嫩黄色,又晕了一点胭脂,并不觉得她没精神,反而像是迎着寒风而开的迎春花,在料峭春寒中摇曳生姿,脆弱却坚强的美。
璟心内是翻江倒海的痛苦:“小夭,我…”
小夭静静地凝视着他,专注地聆听。
璟艰难地说:“三个多月前,就是你第一次给奶奶制药那段日子,意映缠我缠得非常紧,往日,我可以立即离开青丘,躲开她,可奶奶有病,我逃都逃不了。有一晚,她竟然试图自尽,连奶奶都惊动了。在奶奶的训斥下,我只能守着她,后来…我觉得我看到你了,你一直对我笑…”璟满面愧疚,眼中尽是痛苦,“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我醒来时,我和意映相拥而眠。”
小夭淡淡说:“你应该是中了迷失神志和催发情欲的药。可你跟我学习过很长一段日子的医术,怎么会
那么容易中了意映的药?”
璟的手紧握成拳头,似乎满腔愤怒,却又无力地松开:“是奶奶给我下的药。”至亲的设计,让他连愤怒都无处可以发泄。
小夭有点惊诧,轻声说:“竟然是太夫人。”
璟痛苦地弯着身子,用手捂住脸:“意映告诉我,她只是想做我的妻子,如果我想杀了她,可以动手。那一刻,我真的想杀了她,可我更应该杀了的是自己…我从她屋内逃出,逃到了轵邑,却不敢去见你,躲在离戎昶的地下赌场里,日日酩酊大醉,十几日后,离戎昶怒把我赶到小炎灷府,我才知道原来你早去了高辛。”
小夭想,难怪那三个月来,璟很反常,一直没有联系她。
璟说:“我本想寻个机会告诉你这事,可你要赶着为奶奶制药,一直没机会。等你制完药,没等我和你坦白,意映就、就晕倒了…小夭,对不起!”
小夭沉默了半晌,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至
少让我觉得我没有看错你,我的信任没有给错人,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你也不要再怨怪自己了。”
小夭摘下脖子上戴的鱼丹紫项链,轻轻放在璟面前:“太夫人应该近期会为你和意映举行婚礼,到时,我就不去恭贺你了,在这里提前祝福你们,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璟霍然抬头,盯着小夭。
水晶盆里,阿念刚才变幻的荷花正在凋零,一片片花瓣飘落,一片片荷叶枯萎,隔着凋敝的残荷看去,小夭端坐在榻上,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没有看他。不过是一个水晶盆的距离,却像是海角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