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辛王面无表情,微微地点了下头,只有和他很熟悉亲近的玱玹才能看出高辛王眼中闪过笑意。
从那之后,每次高辛王问小六的喜好,小六再不敢胡说八道,尽量如实地回答。要不然把不喜欢的东西天天放在眼前手边,真的很遭罪。
小六的腿渐渐地好了,不再需要双拐,拄着一根拐杖,稍微借点力就可以,甚至可以扔掉拐杖,慢慢地走一小段路。
小六是个关不住的性子,腿刚利落了一些,立即不满足于只在华音殿内行走。
她喜欢太阳快落山时,拄着拐杖,在阳光下走,直到走出一身汗,她才会停下。
十七会慢慢地跟在她身旁。
小六继续她的絮叨:“男人们都喜欢美人无汗,可实际上无汗的美人最好不要娶。生活总会充满乱七八糟的事
情,免不了气闷心烦,不愉快全都堵在了身体里。如果在明媚的阳光下,好好地快走一圈,美美地出上一通汗,那些堵在身体里的不愉快就都随着汗水发泄出来。身体通畅的女人才会心胸开阔,不会斤斤计较。就比如说我,我最近很心烦,可这么走了一通,心情就好了很多。”
十七瞅了小六一眼,微笑着不说话。
忽而间,有鸟鸣从天空中传来,一只玄鸟俯冲而下,落在小六身旁,身子前倾,头往下低,好像在给小六行礼,又好像邀请小六摸它的头。
小六一步步后退,拐杖掉落,人走得歪歪扭扭。
十七想去扶她,高辛王和玱玹走过来,高辛王举起手,一股巨大的力把十七阻拦住。十七看出玄鸟并不想伤害小六,遂没有反抗,静静地看着。
玄鸟看小六不理它,困惑地歪歪脑袋,一步步地往前走,追着小六过去。
小六越退越快,它也越走越快。小六跌倒在地上,玄鸟却以为小六是和它玩,欢快地叫了一声,收拢翅膀,躺在地上打滚。打了几个滚后,它又伸长脖子,探着脑袋,凑到小六身边。
小六盯着它,不肯碰它。玄鸟似乎伤心了,悲伤地呜鸣着,把头凑到小六手边,一下下地拱着她,一副小六不安抚它,它就要没完没了的样子。小六终于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
玄鸟扑扇着翅膀,引颈高歌,洋溢的欢乐让旁观者都动容。
小六扶着玄鸟的身子,站了起来,“你这家伙,怎么吃得这么肥?”说完,一抬头才看见高辛王和玱玹。
小六干笑,指着玄鸟说:“这只肥鸟和我很投缘,估计是个母的。”
高辛王说:“这只玄鸟是我为我的大女儿小夭选的坐骑,它还是颗蛋时,小夭就日日抱着它睡觉,它孵出来后
,第一个见到的人也是小夭,小夭给它起名叫圆圆,天天问着几时才能骑着圆圆飞到天空。我总是回答‘等你们长大’,圆圆早已长大,小夭却至今未回来。”
小六作揖赔罪,“草民不知道这是王姬的坐骑,刚才多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高辛王盯了小六一瞬,一言未发地和玱玹离开了。
小六看他们走远了,扶着十七的胳膊坐到石头上。玄鸟也凑了过来,小六拍开它,“别烦我,自己玩去。”
玄鸟圆圆委屈地在小六手边蹭了蹭,展翅飞走了。
小六休息了一会儿,对十七笑道:“回去吧。”
十七把拐杖递给她,陪着小六回到华音殿。
小六可以扔掉拐杖,慢慢地走了。
她喜欢从华音殿走到漪清园,却从不进园子,只在园
子外的树荫下休息一会儿,再从园子慢慢地走回华音殿。
一日,天气十分炎热,十七陪着小六走到漪清园,小六满头都是汗,脸颊也被晒得红通通的。
坐在树荫下休息时,小六喝了口水,叹道:“这时若有个冰镇过的小玉瓜吃就好了。”
十七站了起来,“我看到婢女在冰里浸了一些瓜果,我去拿一个小玉瓜来。”
小六笑道:“随口一说而已,待会儿回去再吃吧。”
“我来回不过一会儿,很快的。”十七飞快地走了。
小六把水壶放到一旁,等着吃小玉瓜。
她想起了小时候,很喜欢玩水,天热时常常泡在水里不肯出来。娘为了哄着她出来,总会端着一盘小玉瓜,在岸上走来走去,边走边吃,表明你再不出来,娘可就全吃完了。她会赶紧爬上岸,跑到娘身边,张大嘴,等着娘喂
她。
一群人走向园子,小六神思不属,随意扫了一眼,看并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依旧不在意地坐着。
当中的一个美丽少女冲过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小六,“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小六这才仔细地看少女,五官并不熟悉,可又似曾相识,再看她的衣着打扮,小六知道了她是谁。
原来,阿念的真容竟如此美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小六微笑道:“我、我、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阿念气得脑袋疼,“这里是我家!你个贱民,当然不能在这里!来人,把他抓起来!”
海棠和另一个侍女各拽着小六的一条胳膊,把小六提溜了起来。
阿念也不去游园子了,急匆匆地返回。
小六被两个侍女抓着,她懒得使力,索性由着她们把她架着走。
进了阿念居住的含章殿,阿念摆出一副官员提审犯人的样子,喝问小六:“说,你知不知错?”
小六不惊不惧,笑嘻嘻地打量四周。
海棠对小六也有很多恼恨,看小六到现在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一脚踹在小六的膝关节上,小六向前扑倒,跪在阿念面前。
阿念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六,“哼,你也终于落在我手里了!玱玹哥哥说你救过他一命,那么我就不要你的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当日…当日…我…我一定要报仇雪恨!”阿念想起小六当日在她背上乱摸,眼泪又涌到了眼眶里,玱玹几次问她,她都没好意思告诉玱玹,返回五神山后,阿念才委屈地对娘哭诉了一遍,可娘…只会搂着她,拍她的背。
阿念大叫:“把他的手抬起来。”
两个侍女抓起了小六的手,阿念看着小六的手,琢磨该使用什么刑罚。可阿念自小被呵护得太周到,压根儿没见过真正恶毒的酷刑,她所知道的刑罚最严重的也就是杖毙。因为玱玹,不能打死小六,阿念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打他的手!”
海棠拿了一根用万年乌木做的棍子过来,狠狠地抽下。
小六唇边挂着一丝笑,还故意出言挑衅:“你的背又软又香,就算打断了手,摸一摸都是值得的。自从上次摸过后,我一直朝思暮想…”
阿念气得身子簌簌直颤,面色青白,眼泪直往下掉。
高辛民风保守,最重礼仪,高辛王登基后,民风有所放开,礼仪也不再那么严格,可王姬的身体…侍女惊骇得呆住,海棠不敢再让小六胡说八道,命令一个做粗活的婢女脱下绣鞋,塞到小六嘴里,“让你这张臭嘴再胡说!”
海棠对阿念说:“王姬,这个混账东西和您有仇,自然要胡说八道来气您,毁您声誉,您若当真,可就中了他的诡计了。”
几个侍女都听出了海棠的警告,也不相信小六灵力这么低微,能有机会靠近灵力不弱的王姬,忙纷纷劝阿念。一个嘴快的婢女说:“玱玹王子是轩辕的王子,可不是我们高辛的王子,不过是寄居在此,仰仗陛下而活,王姬何必看重他的想法?想杀就杀了,回头和陛下说明,陛下定不会责怪。”
阿念气恨已极,下令:“打!先打手,再打嘴,打死了,我负责!”
两个侍女拿着棍子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小六笑不出来了,心神全放在婢女刚才的话上。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实际透漏的信息很多。玱玹小小年纪被轩辕王送到高辛,都说他是质子,轩辕王以此向高辛王承诺,不会进攻高辛。两百多年来,他从没有回过轩辕,在众
人眼中,看上去有轩辕王子的名头,可实际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弃子。
十七拿着冰镇小玉瓜匆匆返回,却没看到小六。他循着踪迹找了过来,被殿外的侍卫拦住。
十七听到殿内传来杖击的声音,不顾拦阻,想强行往里冲,却惹来了更多的侍卫,将他团团围住。
因为阿念是高辛王唯一的子女,侍卫们都不敢轻视,立即派人去禀告高辛王。阿念的母亲,静安王妃的宫殿距离含章殿不远,贴身侍女惊慌地给她比画,说有人袭击王姬的宫殿,静安王妃忙赶了过来。
她急匆匆地走进殿门,看阿念虽然脸色难看,却衣衫整洁,显然没有受伤。
阿念看到母亲,立即挤出了笑脸,一边打手势,一边问:“娘,你怎么来了?”
小六一直低着头,任凭侍女抽打,此时听到阿念的叫
声,她身子轻轻地颤了一下,想抬头看,却又不敢看。这个女人虽不是王后,却是高辛王唯一的女人,整个天下几乎没有人见过她,都只是传闻高辛王藏娇,得她一人足矣。
没有听到王妃的说话声,只听到阿念下令:“住手!”
小六慢慢地抬起了头,看清楚王妃容貌的刹那,心胆俱裂,嘶声呐喊:“娘、娘…”她嘴里塞着绣鞋,发着含糊的声音,双手拼命向前伸去,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挣脱侍女的手,抓住那一袭青衫、亭亭玉立着的少妇。
小六双手血肉模糊,少妇骇然,向后退去。阿念赶紧搂住母亲,大叫道:“快拉住这个贱民!”
侍女们怕小六伤到王妃,把小六狠狠地按倒,手脚齐用,牢牢地压制住她。小六却像疯子一样,力气大得出奇,不管不顾地挣扎,要去抓住王妃。
“娘、娘…”小六嘴里在呜咽,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
王妃像是看疯狗一样,惊惧地看着她,小六泪如雨落,向着王妃伸出手,只是想抓住娘,不让她再离开,“娘、娘…不要抛弃我…”
她想问清楚,当年为什么要抛弃我?你明明答应了要来接我,却一去不回,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都改!只要你不离开我!难道我真是她们说的孽种,根本不该活着?娘,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要我了?
高辛王和玱玹赶过来时,就看到小六满身血污,被几个婢女摁倒在地,她一边用力地挣扎,一边仰着头,盯着王妃,满面是泪,伸着双手,乞求着她不要离开,“娘、娘…”
高辛王的身子剧颤了一下,竟然有些站不稳。
玱玹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他疯一般冲过去,推开了所有人,抱住小六,“小夭,小夭,她不是,她不是…
姑姑!”
玱玹把她嘴里的鞋子拔出,捏得粉碎。小六全身都在哆嗦,抖得如一片枯叶,“娘,她是娘,哥哥,我想问她,为什么不要我了,是不是因为我不乖?我一定听话,我会很乖很乖…”
玱玹的头埋在小六的颈窝,泪一颗颗滑下,“她不是姑姑,姑姑已经战死了。她是静安王妃,只是和姑姑长得像。”
小六身子抖如筛糠,发出如狼一般的哭嚎声,“她说了要来接我,她说了要来接我,我等了她七十多年!她一直没来,她不要我了!我不怪她,我只想问清楚为什么…”
玱玹紧紧地抱着她,就如小时候,父亲战死、母亲自尽后,无数个黑夜里她紧紧地抱着他。
小六的哭声渐渐地低了,身子依旧在轻颤,她能感受到哥哥的泪无声地落在她的衣领内,他依旧和小时候一样
,不管多伤心,都不会让任何人看见。小六双手颤着,慢慢地环住了玱玹的背,下死力地搂紧了玱玹。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彼此抱着,相依相偎,相互支撑。
阿念震惊地看着,她低声叫:“玱玹哥哥。”
玱玹却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动不动,头埋在小六的脖颈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到。
阿念叫:“父王,他、他们…”
父王却好像一下子又老了百年,疲惫地对母亲身旁的侍女吩咐:“先送王姬去王妃的殿内休息。”
侍女躬身行礼,半搀扶半强迫地护送王妃和阿念离开。
阿念茫然又恐惧,隐约中预感到她的世界要不一样了,可又不明白为什么,只能频频地回头看向玱玹。
殿内的人很快都离开了,只剩下静静站在一旁的高辛王和十七。
很久后,玱玹慢慢抬起了头,凝视着小六,他的眼眸清亮,看不出丝毫泪意。
那一桩事又成了两个人的秘密。小六的心直跳,紧张地偏过头,想回避开玱玹的目光。
玱玹说:“你刚才已经叫过哥哥了,现在再抵赖已经没用。”
小六想笑,没有笑出来,嘴唇有些哆嗦,玱玹低声叫:“小夭。”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小六有些茫然,更有些畏惧。
玱玹又叫她,“小夭,我是玱玹,你的表哥,你要叫我哥哥。”
小六想起了他们幼时初见面的情形,那时娘和舅娘都活着,娘微笑着说“小夭,你要听哥哥的话”,舅娘笑意盈盈地说“玱玹,你要让着妹妹”,他们俩却和乌眼鸡一样,狠狠地瞪着对方。舅娘自尽了,娘战死了…只剩下他们了。
小六小声地说:“哥哥,我回来了。”
玱玹想笑,没笑出来,嘴唇微微地颤着。
十七这才走上前,低声道:“小六的手受伤了。”
玱玹忙叫:“药,伤药。”
高辛王的贴身侍从早命医师备好了伤药,一直在外面静候着,听到玱玹叫,立即跑了进来,端盆子的、捧水壶的、拿手巾的、拿药的,多而不乱,不一会儿,就给小六的手把药上好了。
医师对高辛王奏道:“只是外伤,没伤到筋骨,过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