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真的开始烤鱼,相柳说:“你小时候应该生长在多水的地方。”
“会游泳就能说明这个?”
“会游水不能说明,但游水让你快乐放松。你们人不停地奔跑追寻一些很虚浮的东西,可实际真正让你们放松快乐的东西往往是你们童年时的简单拥有。”
小六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都说你是九头的妖怪,九颗脑袋一起思索果然威力非同凡响,连说的话都这么有深度。”
“你不知道这是个禁忌话题吗?”
小六不怕死地继续:“我真的很好奇,你说九个头怎么长呢?是横长一排,还是竖长一排?或者左右排
列,左三个,右三个?你吃饭的时候,哪个头先用?哪个头后用…”
小六的嘴巴张不开了。
“呜呜…呜呜…”
相柳把烤好的鱼拿了过去,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小六只能看着。
相柳吃完鱼,打量着小六,“其实我比较爱吃人,你这样大小的正好够我每个头咬一口。”他的手抚上小六的脸,伏下身子,咬住了小六的脖子。小六的身体簌簌颤抖,猛地闭上眼睛。相柳的舌尖品尝到了血,心内震惊过后有了几分了然,他慢慢地吮吸了几口,抬起头,“还敢胡说八道吗?”
小六用力摇头。
相柳放开他,小六立即连滚带爬地远离了相柳。
相柳倚着白雕,朝他勾勾食指,小六不但没走过来,反而倒退了几步。相柳睨着他,含笑问:“你是想让我过去吗?”
小六急忙摇头,乖乖地跑过来,爬上了雕背。
快到清水镇时,相柳一脚把小六踹下雕背,小六毫无准备地坠入河里,被摔得七荤八素。他仰躺在水面上,看着白雕呼啸远去,隐入夜色尽头,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六闭着眼睛,河水带着他顺流漂下。估摸着到回春堂时,他翻身朝岸边游去,湿淋淋地上了岸,一抬头看见十七站在前面。
小六朝他笑笑,“还没睡啊?小心身体,早点休息。”从十七身边走过,十七跟在他身后,小六当作不知道。
一直走到屋子前,十七还是跟着他,小六进了门,头未回地反手把门关上。
他赶紧脱下湿衣,随便擦了下身子,光溜溜地躲进被子。
本该冰冷的被子却没有一丝冷意,放了熏球,熏得被窝又暖和又香软,串子和老木显然不是这么细致温柔的人。
小六只是笑笑,翻了个身,呼呼大睡,疲惫的身体
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天,小六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麻子在屠户高家养伤,老木虽然看上去恢复了正常,却只在院子里忙,不肯去前堂见人,所以很多活都要小六干。幸亏十七能帮上不少忙,看病、磨药、做药丸…忙忙碌碌一天。
晚上吃过饭,串子看老木进了厨房,低声问:“这事就这么算了?”
小六啃着鸭脖子,“不这么算了,你想怎么样?”
串子用脚踢着石磨,“我不甘!”
小六把鸭脖子甩到串子脸上,打得串子捂着半边脸,“我看这些年我太纵着你了,让你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这世上,只要活着,就有再不公也要忍气吞声,就有再不甘也要退一步,我告诉你,就是那些王子王姬也是这么活!”
串子想起了小时的苦日子,不得不承认六哥的话很对,他们只是普通人,低头弯腰是必然的,可嘴里依旧嘟囔着顶了句:“说得和真的一样,你又不是王子
王姬!”
“你个龟儿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六跳了起来,提起扫帚就挥过去,串子抱着头,撅着屁股,冲进屋子,赶紧关了门。
小六用扫帚拍着门,怒气冲冲地问:“我的话你听进去了没?”
老木站在厨房门口,说道:“小六,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放心吧,我没事。”他关好厨房门,低着头,佝偻着腰回了自己的屋子。
小六立即偃旗息鼓,把扫帚扔到墙角。
串子把窗户拉开一条缝,担忧地看向老木的屋子。小六拍拍他脑袋,低声说:“那些人只是清水镇的过客,等他们走了,时间会淡化一切,老木会和以前一样。”
串子点点头,关了窗户。
十七把装零食的小竹篓递到小六面前,小六拿了个鸡爪子,十七的眼睛亮了,小六冲十七客气地笑笑,“谢谢。”
十七的眼睛暗淡了。
小六一边啃鸡爪子,一边进了屋子,随便踢了一脚,门关上。
十七端着小竹篓,低垂着头,静静地站着。
六个月后,轩和阿念并没有如小六预期的一样,离开清水镇,让一切变成回忆。
串子一边锄地,一边愤愤不平地说:“六哥,那臭娘们儿和小白脸在街头开了个酒铺,我叫几个乞丐去把他们的生意坏掉吧?”
小六踹了他一脚,“你要能有本事坏掉人家生意,你就不是串子了!”
串子狠狠地把锄头砸进地里,小六呵斥,“你给我仔细点,伤了我的草药,我锄你!”
串子闷声说:“老木到现在连门都没出过。他们留在了镇子上,你让老木怎么办?”
小六趴在木桶柄上,吃着花草琢磨,家里可不仅仅是老木不出门,十七现在也是很少出门,偶尔出门时,也会戴上半遮住面容的箬笠。小六想不明白了,十
七估计是迫不得已,不能回去,可那小白脸轩和臭娘们儿阿念看上去日子过得挺顺,怎么也赖在清水镇呢?难道他们是相恋却不能相守,私奔出来的?身家普通的小白脸勾引了世家大族的小姐,小姐带着婢女逃出家,一对苦鸳鸯…
串子蹲到小六面前,“六哥,你想啥呢?”
小六说:“看看吧,清水镇的生意不好做,他们坚持不住,自然就关门大吉了。”
串子一想,也是。那些做酒生意的人自然会想办法排挤掉这个想分他们生意的外来户,小白脸怎么看都不像做生意的料,串子高兴起来。
三个月后,串子和小六都失望了。
小白脸的酒铺子不但在清水镇站稳了脚跟,而且生意很是不错。
串子愤愤不平地说:“那些娼妓都爱俊俏哥儿,很是照顾小白脸的生意,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买酒。那小白脸也很不要脸,每次都和娼妓眉来眼去…”
小六看看依旧大门不出的老木,决定去街头的酒铺
子逛逛。
小六往门外走,十七跟着他,小六说:“我要去小白脸的酒铺子,只是看看,不打架。”
十七停住脚步,小六微微一笑,踱着小步走了,可不一会儿,十七戴着箬笠追了上来。小六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小六走进酒铺子对面的食铺,叫了两碟糕点,施施然坐下,正大光明地窥探。十七坐在小六身后,安静得犹如不存在。
没看到阿念和海棠,估计以她们的身份,还是不乐意抛头露面、迎来送往,应该在后院。铺子里就小白脸在忙碌,穿着平常的麻布衣裳,收钱卖酒,招呼客人,竟然和这条街没有一点违和感。
美貌的娼妓来买酒,他笑容温和,眼神清明,和招呼平常妇人没有一丝差别。那两个娼妓也是矜持地浅浅笑语,很尊重他,更爱护自己。
小六狠狠咬了口糕点,娼妓乐意照顾他的生意,并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俏,而是因为他忽视了外在,他的
,娼妓的。
等生意忙完,小白脸提着一小坛酒走过来,“在下初来乍到,靠着家传的酿酒手艺讨碗饭吃,以后还请六哥多多照顾。”小六在清水镇二十多年了,又是个医师,这条街上做生意的都叫他一声“六哥”,小白脸倒懂得入乡随俗。
小六嘿嘿地笑,“好啊,等你生不出儿子时来找我,我保证让她生。”我一定让你媳妇给你生个蛋。
小白脸好脾气地笑着作揖,把酒坛打开,恭敬地给小六倒了一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先干为敬,“以前有失礼之处,还请六哥大人大量。”
如果只是到此一游,那么自然是强龙厉害,反正打完了拍拍屁股走人。可如果要天长日久地过日子,强龙却必须低头,遵守地头蛇定下的规矩,否则小六隔三岔五地给他酒里下点药,屠户卖肉时添点料,糕点里说不定有口水…小六看小白脸很明白,索性也不装糊涂了,“我对你们大人大量,你那媳妇不见得对我大人大量。”
小白脸说:“阿念是我表妹,还请六哥不要乱说。”
小六只微笑,并不动面前的酒,小白脸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干脆地喝完。
小六依旧不理他,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地吃着。
小白脸连着喝了六碗酒,看小六依旧吃着糕点,他又要给自己倒,酒坛却空了,他立即回去又拎了一大坛,小六这才正眼看他,“让你表妹给老木道歉。”
小白脸说:“我表妹的性子宁折不弯,我摆酒给老木赔罪。”
“你倒是挺护短的,宁可自己弯腰,也不让妹妹委屈自己。”
“我是兄长,她做的事情自然该我担待。”
小六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而笑了笑,终于端起面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完了酒,真心赞道:“好酒!”
小白脸笑道:“请六哥以后多光顾。”
小六说:“你也不用摆酒赔罪了,就拣你的好酒送
老木两坛。”
“好,听六哥的。”小白脸作揖,回去继续做生意。
傍晚,小白脸带着海棠来回春堂,还雇了两个挑夫,挑了二十四坛酒,从街头酒铺走到街尾医馆,街坊邻居都看得一清二楚,算是给足老木面子。
海棠给老木行礼道歉,看得出来心里并不情愿,但规矩一丝没乱,不愧是世家大族出来的。
老木坐在一旁,脸色铁青,自嘲地说:“技不如人,不敢受姑娘的礼。”
小白脸让海棠先回去,自己留了下来,也没废话,拍开一坛酒,给老木和自己各倒了一碗,先干为敬。
老木毕竟憨厚,何况得罪他的也不是小白脸,没挡住小白脸的一再敬酒,开始和小白脸喝酒。
一碗碗酒像水一般灌下,老木的话渐渐多了,竟然和小白脸行起酒令。老木可不是文雅人,也不识字,酒令是军队里学来的,粗俗到下流,可小白脸竟然也会。你吆喝一句白花花的大腿,我吆喝一句红嘟嘟的
小嘴…两人比着下流,真正喝上了。
小六和串子看得呆住,十七低着头,静静地坐着。
老木笑呵呵地逗十七:“面皮子真薄!就这么几句就耳热了?”
小六留意到十七没有回避小白脸,看来他认识的人是那位阿念。
串子拿胳膊肘捶小六,高兴地说:“老木笑了。”
小六笑瞅了小白脸一眼,是个人物啊,从女人到男人、从雅的到俗的,都搞得定,难怪能拐了大家族的小姐。
两坛子酒喝完,老木已经和小白脸称兄道弟,就差拜把子。送小白脸出门时,还一遍遍叮嘱,回头来吃他烧的羊肉,咱爷俩再好好喝一顿。
老木和串子都喝醉了,小六忙着收拾碗筷,十七说:“我来,你休息。”
小六呵呵笑,“哪能都让你干?”
十七洗碗,小六擦洗着灶台,半晌都没有一句话。十七几次看小六,小六只笑眯眯地干自己的活,偶尔
碰到十七的视线,也不回避,反而会做个鬼脸,龇牙咧嘴地笑一笑。
十七洗完碗,去拿小六手里的抹布,小六不给他,“我就快完了,你先休息吧。”
十七安静地站着。
好一会儿后,十七说:“小六,你还在生气。”
“啊?”小六笑着装糊涂,“没有。老木都和人家称兄道弟了,拍着胸膛承诺把阿念当小妹,凡事让着她,我还生什么气?”
十七知道他在装糊涂,盯着小六说:“你不和我说话。”
“哪里有?我每天都和你说话,现在不就在和你说吗?”
“我…想…你和以前一样,我想听你说话。”
“以前?”小六装傻,“以前和现在有什么不同?我对你不是和对麻子他们一样吗?”
十七低下了头,不会巧言辩解,只能用沉默压抑住一切,瘦削的身影透着孤单。
小六挂好抹布,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好了,干完了,休息吧。”
小六快步回了屋子,心上的硬壳已经关闭,那份因为心软而起的怜惜让他糊涂了,现在已经清醒。这世间的人都是孤零零来、孤零零去,谁都不能指望谁,今日若有多大的希冀,明日就会有多大的伤害,与其这样,不如从未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