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心里一暖。
自己这边只顾着和金翘猜皇帝的意思,倒忘了大阿哥在自个这里将将才把丧母的痛放下,正是要温暖和安定的时候。自个竟没体谅到他,反叫他也跟着担忧起来。想着忙把声音尽力压得温平,宽他道“这么晚了,让梁安服侍你早些安置。明儿一早,还上学呢,和娘娘回来了,安心啊。”
大阿哥听王疏月这么说,这才裹着大毛氅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是,儿臣知道了。”
王疏月站起身,却见是个小太监领着大阿哥下去,梁安倒是不在,转头问金翘道
“梁安呢。这个时候去什么地方了。”
金翘回道“主儿,我听了宝子公公的话,放心不下,使他出去打问去了。”
王疏月点头“嗯”了一声。
“是了,你想得周到。明日让他来回我。”
“今儿不问吗”
“皇上不想让我今儿过问,我今儿就不问了。金翘,把门窗锁好,歇吧。”
金翘想问什么,却见王疏月面色不大好,终是问不出口。传人过来伺候盥洗,放下帐子,点上小灯,守着她歇下不提。
王疏月一夜都不曾睡踏实,呼啦啦的被风刮着窗外的一枝枯枝,一直在西面的窗上刮蹭。雪的影子如同簌簌地飘在窗上,幽窗独灯,金翘亲自坐在门前上夜,那灯光把她的影子静静地投在地上,拖得老长。王疏月望着那条安静的影子,渐渐地,竟在眼底迷迷糊糊地幻出另一个人身影。
贺临。
其实贺临这两个字已经离王疏月有些远了,但那天夜里,王疏月却突然梦见了他这个人。梦里,他并不算很凄惨,穿着身素布袍子,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雪中,眉目也不曾改变,就是身上再也没有当年那份快意恩仇的痛快。
王疏月醒来,心里却莫名地悸动不定。
她梦里的那个人,也许并不是活在三溪亭中那个真实的贺临。
贺临如今绝不会有她梦里的那份淡然,一切,大约都是王疏月一厢情愿。
她就是不愿意去想,当年那位飒爽的少年将军,如今,究竟被他兄长的手毁成了什么模样。
然而梦总不会无端而生。
次日,梁安来回话,说畅春园出了件事。
一直在畅春园中养病的裕贵太妃患了痰症,恐怕撑不到明年开春了。
恭亲王入宫请旨,请求皇帝开恩,让贺临回京,见裕太贵妃最后一面。
王疏月终于明白了为何何庆昨夜会说那样的话。
“主儿,这件事您知道就罢了,可千万不能犯傻在万岁爷面前开口替十一爷母子说话啊。”
梁安知道王疏月与贺灵从前的关联,也清楚自家主子的性情,想着这两年好不容易皇帝对王疏月生了情,大阿哥也养在了自己主子身边,这日子才算慢慢过得安稳,他生怕那位十一爷生出什么变数来。忙不迭地劝王疏月。
王疏月坐在窗下面理大阿哥昨夜摊开的书,到是没说什么。
金翘与梁安见她不说话,只做事,都猜她心里起了波澜不安宁,忙一左一右地大劝起来。
“主儿,您与十一爷的事儿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可有心的人,仍是会将此事拿做您的大错处,如今皇后娘娘也不似从前那般肯维护你,太后娘娘对您又”
“我说什么了,值得你们这样。”
王疏月将最后一本书列上恕架子。端过金翘之前呈过来的茶喝了一口。又端着茶从驻云堂的地罩中穿出来,走到窗下的贵妃榻上坐下来,续道“我知道皇上在想什么,又怎么会为难他,为难自己。但你将才有一句话,真的刺我的心。”
金翘闻言,慌得跪下来。
“奴才失言。”
王疏月低头看她“连你也觉得,我哪怕在御前为十一爷说一句话,都是大错处吗”
“奴才”
梁安见王疏月看着窗外,沉默不语,又见金翘跪在地上也是一脸的悔意。忙道“要奴才说,姑姑你也是的,你伺候主儿不久,不知道咱们主儿刚进宫那会儿,为十一爷的事担了多少前朝后宫的白眼,你如今还提这事,这不是让主儿想着难受吗”
金翘听完梁安的话,彻底明白过来,伏身请罪不敢再说别的。
窗外是个难得冬季晴天,宫人们在地屏前扫雪,扫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有些刺耳。王疏月仍是沉默地坐着,之前的记忆已经开始琐碎起来,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快被时光冲淡了,她这个人,原本不大喜欢伤怀过去,可是,她如今仍然记得她在皇帝面前掌自己的那两个巴掌。
为的是她没有从贺临的身上撇干净自己。
这一回想起来,她不由心里极软极软地一阵疼,一时不忍,竟不自知地红了眼。
“主儿,是奴才不好,您别”
金翘出了声的,王疏月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她忙低头去掩饰,一面道“我没有怪你,你先起来,去添点炭吧,我有点冷。”
金翘只得应声去了。
梁安见王疏月很难舒怀,端了一盏茶放倒她手中,“其实,我们多半的也是白为主儿担心,说起来,虽说裕太贵妃娘娘的病是宫中的大事,可这十一爷回不回得来,还是两说呢。奴才想着啊,若老太妃的大事出来,内务府并工部的那些老爷能张罗着,仍旧让这事安安稳稳的过去,那也就没事了。”
王疏月摇头笑了笑,宫门前传来人声,小太监进来回话道“主儿,咱们小主子下学回来了。”
话音刚落,大阿哥已经跑了进来,一下子扑入王疏月的怀中。
“和娘娘,儿臣饿了。”
梁安忙去拍他肩上的雪,一面道“哎哟,小主子,仔细撞着你和娘娘。”
王疏月搂他,将他跑颠倒前面的辫子理到背后,温声道“没事,有茯苓糕,叫梁公公给你去拿啊。”
大阿哥抬起头,却向着王疏月的眼角伸出手去,“和娘娘,您又哭了,谁欺负你了,儿臣找他理论去。”
王疏月忙拭掉眼角的余泪,捧着他的脸道“哪里有人欺负和娘娘,和娘娘被吹着眼睛了。倒是咱们大阿哥,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下学了”
大阿哥立直身,眼神却暗淡下来“儿臣的师傅被皇阿玛下狱了。”
“什么”
“儿臣不敢细问,像是刘师傅同长张孝儒张大人他们一道上了个什么折子”
说着,他抱住了王疏月的手,“和娘娘,刘师傅昨日要儿臣讲朱子八德,儿臣那会儿的讲得不好,还被师傅罚了站。昨夜,儿臣温了一晚上的书,想着今日要好好跟师傅讲的”
王疏月的手有些发凉。
所谓朱子八德,即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张孝儒这些老臣上的折子,恐怕戳到了皇帝的脊梁骨。
然而令人可敬又可笑的是,大阿哥这位老师,既知自己与张孝儒联名上折后,即刻就要被皇帝处置的下场,却还要在上书房的最后一日,逼着皇帝的儿子去品这八个,于皇家而言断不可立的字。
“大阿哥,你记着,这几日你皇阿玛若问起你的师傅,你绝不可以说到这八个字。”
大阿哥望着王疏月,似懂非懂地点头。
“好可是,和娘娘,这是为什么呀,师傅说了,这八个字,是为人立身的根本,要儿臣一辈子都不能忘。”
王疏月将大阿哥搂入怀中,轻道“你师傅说得很对,和娘娘也希望的你记着这八个字,可是,和娘娘更想咱们大阿哥,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你别问和娘娘为什么,只听话,等咱们大阿哥再大些,自然就懂了。”
大阿哥点点头。“好,儿臣听和娘娘的话。”
到底还是个孩子。说完,又和王疏月玩闹起来,直抱着她手,要茯苓糕。
南书房这边。
十二和王授文程英等几个议政大臣却都跪得要塌腰了。
皇帝没有坐在书案后面,拖了一把椅子在炭盆旁坐着,弯腰伸手近火,炭盆里的火星子映在他脸上,竟看不出一点暖意。
好一会儿,皇帝才把手收回来,理下因烤火而折起来的袖口。
“什么意思,张孝儒告老还乡,朕准不得是吧。”
十二和程英都不敢开口,王授文道“皇上,如今无论是山东还是陕西,火耗改制的渐渐行顺,眼见两个藩库的钱银堆起来,就算是臣和张大人等从前糊涂不知皇上的高瞻,如今也只叹服。”
他顾左右而言他,皇帝却哂了一声“王授文,你清楚,朕说的不是他张孝儒在山东陕西改耗上的事。”
说着,他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放在膝上的那本折子递到王授文眼前。
“接过去。”
王授文忙双手承过来,又听皇帝道“这本折子是你们给朕递上来的,说起来怪,朕临朝这几年,还没怎么见过联名折。更没见过写得这样荒唐无理,大逆不道的言辞”
十二与程英相视一眼,都不敢应声。
皇帝指向折面“其中最妙的一句,王授文,翻开。”
“是是。”
王授文忙将折子翻开。
皇帝冷道“头一页,中间。你念。”
王授文的手有些颤抖,磕头拜下去“臣臣不敢念。”
“你既敢递,为何不敢念。念”
王授文无法,只得颤颤巍巍地跪直起来,正声读道“朱子八德,孝悌二字在首,今裕太贵妃病笃,则则则”
王授文牙齿和舌头几乎咬在一起,终是念不下去,伏身叩首喊道“皇上,臣罪该万死。”
皇帝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把将那折子拿了过来“你怕什么,朕都替这个掌笔的人痛快。呵,骂朕上不知孝太妃,下不知友兄弟。听起来,朕那个大逆不道,还给他批错了这回朕要是不准十一回京,朕才是大逆不道”
说完,一把将折子丢回案上。
那折子翻扯开来,硬折面打在桌面上,啪地一声,包括张得通在内满屋子的奴才都跟着跪下。
王授文只得给十二使眼色。
十二心里也怕,“皇兄”的称呼也不敢用,但思前想后,此时也只有他和皇帝既是君臣,也是兄弟,比王授文和程英这些人,有利开口。于是,硬着头皮跪直起来,认真地拿捏了两下语气,方开口道“皇上,您仁厚,既赦了醇亲王爷,也给三溪亭的罪人一个恩典吧。”
皇帝笑了一声“朕论政事,你说家事。”
“奴才不敢。皇上,奴才是见皇上龙心不快,只求替皇上疏解,请皇上降罪。”
皇帝没有再说话。
屋里炭盆中火星子劈里啪啦地响着。十二看着皇帝的手在案上渐渐的捏紧。
良久,才渐渐松开。
外面,曾少阳和何庆立在南书房的西窗下。
望着头顶晴光灿烂的天空,双双不敢出大气儿。
过了好久,何庆才出了丝声。
“欸,这几日在日精门上都没见曾尚平。你这个哥哥去什么地方了。”
曾少阳叹了口气“求内务府的人,把他发放到畅春园去了。”
何庆怔了怔“都说咱们是拜高踩低,我看独有他能替我们这些奴才的人去打那些人的脸。旧主倒了这么些年,他还肯去奔投,也是有气节了。”
曾少阳对着晴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是啊,连劝他都觉得是我没脊梁。”
话音还未落,却见十二扶着i踉踉跄跄的王授文,并程英一道从南书房内走出来。何庆忙跟进去。张得通正指几个小太监在里面灭炭。
皇帝坐在书案后,未掌灯,面色阴沉。
他刚要出去传人进来添茶,却冷不防听着一声冰刀子。
“何庆。”
“啊,是,奴才在”
“给敬事房传话,膳牌不用承了,让和妃过来。”
“是。”
下意识地应下,正准备走,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大对。
何庆站住脚步看了张得通一眼,大着胆子走回来,跪下问道“万岁爷,您的意思是,让和主儿来养心殿侍寝吗”
话音刚落,却见皇帝手在案上猛地一拍,喝道“放肆”
张得通忙道“万岁爷恕罪,他传了话回来,奴才教训他。”
皇帝心绪不稳,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怪他要多嘴问这一句。
这两年,他几乎不再让王疏月走敬事房的流程,也不肯让她从敬事房调和谐教嫔妃侍寝的那一套规矩。但今日不知怎么的,想起贺临,然后想起她,再想起两三年前雪地里的事,他竟然一时,意不能平。
如今让敬事房去传她来侍寝,也不是为了立什么规矩,只是在这个时候,敬事房的这一堆形式,似乎才能直观地让他确认,王疏月的归属。
她是他的奴才。
嫔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