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敢轻狂,我头一回入宫当差,万事都不明白,若犯了错处,公公只管照规矩教训我。”
曾少阳原本觉得这个差事不好当,王疏月的身份微妙,太后和皇后虽然都没有明说,但他们底下人不是不会猜,照着这两位主子的意思,王疏月进来,是备着给皇上,做哪一宫的主子的。如今虽是归在他下面差遣□□,可自己哪里配□□她,若她是个不好相与的,当真与自己不对付起来,岂不是自己体面都要丢掉。
这是他之前的想法,但如今见过王疏月,见她待人是这样的性子,心里倒在暗暗庆幸。也敢抬头去看他的皮相。宫里住久的人都知道,皮相的好坏的,与前途命运息息相关,这姑娘也不算十足好看,但长得是真白,比她这辈子见过的所有女人皮肤都要白,就是瘦,那一掌可握的腰身,独有一段自然的风流。
曾少阳心有所思,暂没有言语。
王疏月也没有在意。她转身朝身后的华带匾看去。那底鎏金铜字,以满汉文书“神武门”,顶上是黄色的琉璃瓦,而楼上顶金水连天花草也清晰可见。
曾少阳见她出神,便知道她在看什么。当年先祖爷初入紫禁城时,先祖爷的母亲曾下过一道懿旨:“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满人都是天足,唯有汉人女子是缠足,老太后明谕的意思很明白,汉人女子不得入宫。然而,几十年过了,这道懿旨虽然一直就悬在那神武门的匾额后面,但已经不被子孙后代遵守了。
本来嘛,征服了汉人的领土,自然也要征服他们的女人。
只不过,虽有了汉妃入宫的先例,王府当中,也常有汉女伺候。但她们地位是比不过满人的。无论是皇族还是八旗贵族,他们只会把汉女收作妾室,多是为了玩弄,很少给予尊重,也永远不会让她们做正妻。
“姑娘不用吃心,那都已经是过去二十多年的老规矩了。您知道吧,咱们十二爷的额娘,是杭州陈家的女儿,虽说去得早,伺候先帝爷的时日不久,但先帝爷最后也给了她贵妃的位置,何等尊贵啊。再有……咱们皇帝的周格格,也是极体面的一个人。”
王疏月倒不是吃心。
如今在这匾额下头立着,竟能感受到几分岁月如轮,轰然碾过破碎感。前朝人定下的规矩,转眼就湮灭在后人里。要说这天私底下,最重地方在哪里,除了紫禁城,怕没有一个地方,敢认第一了。
她又想起了皇帝。
那人就生长这个被礼欲熏烤地发黑地方。王疏月不解,他那一副禁欲寡冷的模样,究竟怎么练出来的。
“伺候万岁爷,是不是时时都得提着脑袋。”
曾少阳正带着她往南书房走,听她在身旁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心想,到底还是头一次在皇帝面前当差的姑娘,心里惧着呢。有意宽慰她,便道:“也不是这样的。南书房虽然与别的地方不同,是咱们万岁爷和大人们平时议政的地方,但也不全是如此,咱们万岁爷啊,是个雅人,平日闲时,也会在南书房读书,写字,画画,或者寻人手谈那么一两局。还有,您也许不知道,万岁爷会弹丝桐,南书房里就放着一架。听伺候万岁爷的何庆说,他有幸啊,听咱们万岁爷弹过,那声音,简直……”
他说得乐呵,简直就像自己听了一样。
王疏月顺着他的话,努力去把这些雅趣盎然的东西和皇帝的那张脸凑到一起,却无论如何都觉得别扭。
他弹丝桐,会用什么,一定不是用手,用刀子吗,把那细得令人疼惜地弦,一根一根切断……焚琴煮鹤这种事,会比较像他的风格。
她想着那个画面,不禁笑出了声。
曾少阳忙道:“哎呦,姑娘,在宫里行走,是不能笑露齿的,您要知道,皇上喜欢玉一样的人,要从里头啊透出那种润而温的光,不喜欢玻璃珠子,那光啊,晃眼睛。您得时刻端正着,这样,才得万岁爷的心。
哦,难怪不得他的福晋持着那份寡淡,也难怪春环会是那副严肃的模样。原来皇帝看得上,都是这样的人。
她们好吗,王疏月觉得她们也有她们好的地方。至少她们不会给男人惹是非。可是,那样的人生,把有所有鲜活的生趣都舍掉了。
她不喜欢。
所以,皇上这一辈子,大概也看不上她吧。这样真好。有了这层希望,她甚至觉得入宫前在春环手上遭的尴尬和羞惭都渐渐消退了。
其实,王疏月在皇帝身上看到的乐子,一直带着点女子试探性地挑衅。
在对女子无比严苛的时代,这种挑衅当中暗含着危险。只不过,这一年,她也不过十七岁,她还不知道,福祸相依,她所坚持的一切最终会把她引向什么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