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往事无疑是顾黎野心里的一块禁地。
他那年七岁,被皇上逼着弑父。他不敢动手,但他父亲顾辰声为了他和他弟弟,毅然决然地往他手上的剑撞了过去,就这样借他的手杀了自己。
他父亲用心良苦也蒙了冤,但他不能为父亲喊冤,甚至不能为父亲哭丧。他只能看着顾府的尸骨都被皇上下令的一把火烧了个彻底,眼睁睁地看他父亲母亲都被火烧成枯骨,可他连一滴眼泪都不能留。
因为帝王在看着他。
帝王是天子,是天。他不让他哭,他就绝不能哭。他要他恨他父亲,他就一定要恨他父亲。
于是在此后十二年,他都不能张嘴喊冤,还要对当年之事表现得云淡风轻。
顾黎野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沉默良久。他红了眼睛,感觉自己似乎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但却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听见当年的大火烧的顾府木断人亡声,以及在欲加之罪下被赶尽杀绝的人们的惨叫声。
还有当年先帝笑着称赞他年纪轻轻却忠心耿耿的话。这些话已过了十二年有余,但诛心之力却只增未减。
他就这样如坠深海一般在折磨的回忆之中漂浮挣扎了许久之后,突然被人拉了一下,随后陷进了一个怀抱里。
他闻到了一股冷香味。
抱着他的人按着他的后背和头发,把他按在自己怀里,安抚似的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摸着他的头发。
“别说了。”他说,“皇帝都是这种混蛋东西。我知道不是你杀的,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没有杀,我相信你。”
顾黎野红透了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这么多年过去,就算皇帝下了命令不许再提起此事,但也没说过不许谈论顾黎野。因此,很多人都会在茶余饭后或夜深人静时说起罪臣之子顾黎野,戳着他的脊梁骨大笑着讽他天生反骨。
“真是造孽”、“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顾家真是没有好东西”、“小小年纪就能干出那等恶事”、“真不是人啊”。
诸如此类。
顾黎野被戳脊梁骨戳的习惯了,也就麻木了。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就没有再为此掉过一滴眼泪了
。
但突然有一束光刺破了他所在的黑暗。和那些裹着利刃刺向他脊梁骨的话不同,它说,“我相信你”。
“我知道不是你杀的”。
于是,顾黎野花了十二年建起来的坚固城池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他的眼泪就此决堤。
他紧紧抱住了谢人间,崩溃地哭出了声来。虽然如此,可他多年来积累起来的隐忍和警惕不会消失,他只敢憋在谢人间怀里压抑地哭。就算身在这种皇帝手再长也够不到的边境地带,他也不敢哭的太大声。
对他而言,这世间到处都危机四伏,除了谢人间。
谢人间轻轻拍着他后背,一边抱着他,一边垂了垂眸。
他想到了先帝那张慈眉善目的脸,想到在他父亲死时,先帝侯在门口等他,等他一出来,就满脸遗憾的抱了抱他。
谢人间还记得他说了什么。他说,“温岳虽死,谢家仍在,山河也仍在”。
温岳就是谢老侯爷,也是他爹。
先帝当年说的情义深重,眼里都写满了遗憾。现在想来,写在他眼里和脸上的可能不是情义也不是遗憾,而是戏。
谢人间突然有点反胃。
不得不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很可信,新皇那狗性子肯定遗传自他狗亲爹,俩都是狗娘养的。
谢人间悄悄在心里骂。
他就这样抱了顾黎野好久。
顾黎野哭了很久。这委屈他在心里埋了十二年,十二年里又积又累的,如果这委屈能发芽,一定早在他心里长成参天大树了。谢人间抱得他手都麻了,但他却没有松开,甚至连一点力度都没有松。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怀里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下去。然后,顾黎野又在他怀里抽抽噎噎了很久,才接着哽咽着说:“他们为什么不放过我啊……”
谢人间没说话,他拍了拍顾黎野的后背,无声地告诉他有他在。
他感觉顾黎野抱住他的力度又大了几分。然后,他听到他怀里的人吸了口气,又道:“我就真的……只想,自由一点。”
“……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不过分。”谢人间道,“很正常。”
顾黎野张了张嘴,刚想再说话,谢人间却接着把自己的话说了下去。
“等我把外族全都打退,我就
把兵权让出去。然后把你娶了,解甲归田,找个地方过清净日子去,总比在京城看那帮狗玩意儿的脸色活着强。”
顾黎野愣了愣,随后笑了一声。
谢人间以为他是开心,可只有顾黎野自己明白,他那是一声苦笑。
他心里明白,这不可能的。只要新皇还活着,那些百官还在京城里,顾黎野就永远不可能从顾府里走出来。
他比谁都明白。
顾黎野有点贪婪地又抱了谢人间好半天,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坐了起来,吸了口气,转移话题说:“对了,你知道吗。因为这件事,我后来恶心的绝食了十天。”
“不知道是冲击太大还是饿出病来了,我就厌食了。”顾黎野又苦笑一声,说,“还是我弟弟扒在我房门门口哭了整整三天,才把我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