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骄傲者低头,娇弱者勇毅。
使先行遗忘的人被刺痛了心。
林嘉道:“父亲保重,女儿去了。”
她带着季白,再无留恋地转身。
沈赫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站住。”
他道:“嘉娘,既是我的孩子,认了父亲,以后,要学着相信你爹。”
林嘉遽然转身!不敢置信!
沈赫城道:“我当然不能擅自调动兀良哈三卫。但草原上又不是只有他们。”
……
……
时光匆匆就过去,已经是十月下旬。
镇北大都督府里,林嘉住的屋子锦绣辉煌,暖暖地烧着地龙。便这样,林嘉还是穿着袄。
十月的金陵,还可以穿夹衣。北疆的寒冷却超乎林嘉的想象,南方长大的人真是受不住。
从前这种时候,草原最是难挨。北疆诸部便会集结南下,劫掠大周。
如今,草原归顺,开了榷市。牧民们需要什么,可以用牲畜、肉干、皮子和乳制品来交换。
但即便如此,那刻在骨血里的好战又怎能按捺得住。好在,今年他们另有去处。
兀良哈三卫如今是羁縻卫,自然要听大周的命令,乖顺地不乱动。
但草原部落岂止上百。既然不能往南,一些部落便集结,往西去了。已经听说了疏勒内战,这时候不去趁火打劫一番,枉为长生天的子孙。
只这里面,有多少是三卫诸部的人,就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有数。毕竟草原上最强的部族,都编入了三卫。
甚至这里面又混进了多少沈赫城的部曲,那就只有沈赫城知道了。
她这父亲,那日里便批评她:“倒是懂变通,只还不够圆滑。”
想她一个闺阁女子,怎生跟这些官场老狐狸去比圆滑?
她这父亲,已经给皇帝写了私信,认下了她。
说起来也可悲,世间对男子和女子太不公平。明明是同样的事,往往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一个女子若有了私生子,必要遭唾弃。她的私生子一辈子都是私生子。
可一个男子有了私生子,世人只笑一句“风流”便轻轻带过了。只要他肯认,私生子也能认祖归宗,冠以他的姓氏。
从此有了宗族身份,有了立脚的支点。
所以少有千里寻母,多见千里寻父的。
“姐姐!”
“大姐姐!”
窗外院子里响起少年们清脆的呼声。
很快踩着皮靴的少年们就进来了,都生得英俊,可以想见那男人年轻时的模样。
见到她,他们都眉眼带笑。
林嘉如今有了兄弟姐妹。
嫡长兄在京城,比她只大几个月。庶女们都送到京城给嫡妻教养,沈赫城养在身边的都是庶子。
走在前面的少年是最大的二弟,也才十一岁。后面的三弟十岁。再后面跟着一个小尾巴,才六岁。
家里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年中的时候才得的。
姐妹们很小就被送去京城,少年们其实也没有姐妹们的记忆,对突然出现的林嘉十分亲近。
他们在北疆其实都算是土皇帝的太子一般的人物了。可依然十分向往京城。
听闻林嘉是从京城来的,总想听她说京城的事。
这会又跑过来喊她:“大姐!我们烤肉去!”
“今天雪停了,待会我们去骑马打猎!”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你太小了,下次带你。”
“骗人!每次都说下次!”
孩子多了真热闹。
林嘉忍不住想,若凌熙臣能安然回来,她也想家里有许多孩子。
都长得像他也像她。
只不知,他能不能平安回来。
算算日子,草原那些去趁火打劫的部族应该抵达西疆了。里面暗藏着沈家的部曲,会往回传情报。
林嘉在大雪纷飞的北疆静静地等着。
每日里都会与沈赫城见一面,或者一起喝个茶,或者带上弟弟们一起吃顿饭。
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一位是才找回来的大小姐。
虽非嫡女,却也是长女。
林嘉过去十六年的生活沈赫城都问清楚了。
他既已经出手相助,林嘉便敛了锋芒,重又是一个娇软女儿。
娇软的林嘉,无人不爱。她生得与淑宁这样像,勾起了沈赫城许多的回忆。
如今他有赫赫权势,当年无力给淑宁的,如今便都想给林嘉。
有时候补偿别人,也是补偿自己。尤其对那种自微而显、由卑而尊的人。
林嘉耐着性子等,到十一月初,先等来的是皇帝的信。因她留在榆林卫后,沈赫城便给皇帝写信了。
而西疆那边,草原诸部先得集结,再发兵。等到了,沈赫城的人还要四处寻找凌昭。等找到,回信还有路上的日程,且还得再等等。
果然皇帝的信里叫沈赫城不要操心西疆的事,要盯好兀良哈三卫。三卫才降不到两年,要防着他们有异心。
虽则沈赫城的信里说了,是凌昭派人护送了林嘉来寻父。但皇帝的回信里没有提及凌昭,想来以皇帝的角度来看,沈赫城和凌昭的交集只在于林嘉,他们两个本身没有关系,所以怎么处理凌昭的事,没必要跟沈赫城交待。
关于林嘉,皇帝口气也是淡淡的,甚至没有责备沈赫城与淑宁当年的私情。
这是因为中间夹着皇帝厌恶的宣平侯府,相比之下,一对男女的私情就不那么重要了。
且以男人的视角来看,困死了淑宁的是太后和驸马,并不是沈赫城。
皇帝说,既和亲不成,那便收回林嘉的公主封号,只让她以母族血缘继续做一个县主。
但这是私下的沟通,这操作还得等以后,待事情都落定再从官面上执行。
只皇帝一个字都没提林嘉该往哪里去。
“那便是随我们。”沈赫城说,“你既然是我女儿,自然要在我身边,什么时候嫁人什么时候离开。”
林嘉问:“陛下的龙体可康健?”
沈赫城看了她一眼。
他问:“你最后一次见他,他是什么状况?”
“非常不好了。”林嘉道,“两颊都陷下去。没有精气神。”
沈赫城叹了一口气。
当初是这个皇帝插手,才使他承继了忠勤伯的爵位。
并不是说只要是他这个人,到北疆就一定能封狼居胥,并不是。因打仗不是一个人的事。
而勋贵子弟入伍,忠勤伯府一个庶子和忠勤伯本人,能拿到的职位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顶着忠勤伯的爵位入伍,因品级在那里,纵是个失势的没落伯府,再低也有底线,他从一开始入伍就是“将”。
倘没有这个爵位,他虽是伯府子弟,伯府的恩荫早给了二房的侄子们,他其实只是个白身,又没有人脉可打点,可能就是“骨”。
命运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沈赫城展了展手中的信纸,道:“口吻倒是陛下的口吻,只字却不是。”
林嘉嘴角抿紧了。
这说明,皇帝的身体没有起色,可能更糟了,连这种私信都无法亲自执笔。
皇帝身体不好,就更不可能对西疆动兵事。
“我猜钱振堂那里,陛下大概是叫他收紧防卫,一切求稳。”沈赫城道。
林嘉垂下了眼。
“别急。”沈赫城道,“再等两天,那边该有消息了。”
林嘉耐着性子等,又过了几日,终于二弟蹿进了她的院子,猴子似的:“大姐!我姐夫有消息了!”
“姐夫”什么的,是沈赫城私底下跟儿子的戏言。因嫡长子在京城从未见过,跟前这个老二便是最长的了。很多事沈赫城都会让他参与,也扔到军营里操练,不让他做不知世事的富少爷。
林嘉有一瞬,呼吸都不敢呼吸。
直到皮猴子笑道:“是好消息,你快去。”
林嘉脚步匆匆地去了。
和她相认也有一个多月,沈赫城第一次看到她失态的模样。他觉得有趣,打趣道:“我的女婿还不错。”
看林嘉直盯着他,他“咳”了一声,道:“他平安无事。”
林嘉身形一晃,从知道真相那天开始,直到现在,整个人才终于松下来。
眼泪都流下来了。
“行了,别哭了。”沈赫城道,“你挺会挑人的。凌熙臣这下子可以回京城了。他实是不错,竟不用我帮。”
沈赫城原是打算借着北疆诸部的遮掩,使其中暗藏的兀良哈部的战士助凌昭找于阗复仇。
不料,竟没用上。
“他向车越国借兵,又跑去哲博泰。因车越国的王后是哲博泰的公主,跟大周也算转折亲。又借到了兵。”
“一路上,他又去说服了那些与于阗有仇的小部、小国跟随他,一同去攻打于阗。”
“真是没想到,我的人到的时候,他已经把于阗灭了国。这小子……”
是个狠人。
果然,不经过战场真章,不是谁是将谁是骨。
“一个探花郎……”沈赫城道,“嘿。”
这一声“嘿”里,自然都是赞赏。
一同到的还有凌昭给林嘉写的一封私信。
从这封信里知道了更多的细节。
在车越,凌昭说服车越国王,大周威严受损,亦是车越的威严受损。车越国王因是大周血统,在过去得到过颇多馈赠赏赐,也曾在灾害困难时受过大周的援助接济。便借给他两千士兵。
在哲博泰,凌昭告诉国王,若抢回被于阗抢走的公主嫁妆,分一半给他。哲博泰国王心动,借了他一千五百士兵。
凌昭便带着三千五百士兵上路,警告路经的小国、部族,若不协同讨伐于阗,便视为与于阗合谋。待日后,必剿之。
小国惧怕,便派出士兵给他。
最后,凌昭凑出了六千人的队伍。
“六千人,只要将领不蠢,足以打一场硬仗了。”沈赫城说。
他摸着下巴,道:“晓之以情,动之以利,恫之以威。”
凌熙臣是个小狐狸啊。
这个女婿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