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燃烧的钱帛渐次灭了,整块寒冷又压将下来。父亲板着脸坐在宝椅里,手中端了盏茶。喝上一口,有些凉了,便托地搁到一旁,“我问你,这一年在外可恪守闺范?师尊跟前可敬孝道?”
这是每年必要问的,她两手扒着地面,青砖冰冷,寒意直钻进脉络里。复稽首应道,“儿在外谨记大人教诲,从未敢忘。”
父亲时任尚书令,一世认真做人。脾气固执也不好通融,提高了嗓门道,“你学艺三年,三纲五常知道多少?祭祖有时辰,阖家都在,独少你一个,莫非忘了自己是谢家人不成?”
她惕惕然道不敢,顿了顿支吾着说,“并不是女儿愿意耽误,是夫子有意刁难。前日教篆刻,明知道我临行,还派人送一方石胎来命我刻章。我不敢违逆师命,只得完工了才上路。”斜着眼睛给母亲和哥哥递眼色,“阿耶替我想个办法推脱,我心里恼闷得很,想就此出师了。”
谢尚书显得很意外,“老庄六十岁还拜师做学问呢,你学成了多少,竟配提出师二字?”
谢家主母疼爱女儿,从旁道,“祖宗家法也没立过这规矩,女孩家要学孔孟老庄的。当初拜师本就不是自愿的,三年下来总算交代得过去了。如今一年大似一年,眼看就要及笄,再在先生跟前的确不方便。”
谢尚书何尝不知道,只是自古只有师尊不愿授业,却没有徒弟自说自话拜退师尊的。因道,“谢家的女儿焉能同市井里的相提并论?无才无德,将来凭什么辅佐夫主?乐陵王撇开出身不论,更是大邺学识第一人。平素严厉些就叫你恼闷了?可见你是个不上进的孽障!”
弥生被她父亲几句话驳斥得开不了口,想想又不甘心,便怯怯道,“那女徒弟总有个返乡的时候,总不能服侍夫子到老死吧!”
这下子犯了忌讳,兄嫂们大皱其眉。年三十里不准死啊活的,谢尚书尤其尊师重道,接下来少不得一顿数落。
果然,家主泼天震怒,“你只当拜了师还有你自己的主张?夫子不发话,你且给我鞍前马后的效力。莫说及笄,就是将来选婿出嫁,也要照着夫子的意思来办。”
弥生一时惘惘的,觉得倒不像学艺,像签了卖身契似的。连选婿都要师傅做主,那位殿下平常不苟言笑,她算是关门弟子,却并不受拂照。看来有生之年指望嫁出去,恐是不能够了。
她很想学台上巫傩嗟叹一嗓子呜呼哀哉,又怕惹得父亲不快,只好勉强稽首下去,“儿孟浪,这话以后断不敢再说了。”
谢尚书面上严厉,心里到底也舍不得。一年没见的孩子,又应在年关上,到家就罚跪罚面壁,横竖说不过去。自己先平息了怒气,只道,“念你年幼,暂且饶了你。等过了初三我修书与你夫子,正月十五正巧是你及笄,等礼成了再回邺城去不迟。”莫可奈何叹息,“成了人可不像眼下这样随意了,再敢信口胡诌,我就狠狠的罚你,可记住了?起来说话吧!”
弥生笑嘻嘻应个是,起身逐一给兄嫂们纳福行礼。众人见家主脸上有了笑意,一口气总算泄下来。阔别整年的姊妹欢聚一堂,衬着这满屋子的年货家当,又蒸腾出另一种松散惬意的氛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