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求生渴望和银元的双重激励下,大家伙儿暂且忘记了接连战败的噩梦。尽最大努力,按照李若水的设计,在左侧的无名山坡上,赶制出来了一个简易工事。
“要是小鬼子今夜不追上来,你可就白费心思了!”眼看着数道纵横交错的战壕和十几个火力点在自己眼前竣工,冯大器的心里,忽然又忐忑了起来。揪了揪李若水的胳膊,低声奚落。
“不来正好,天亮后,咱们刚好走个轻松!”李若水知道冯大器此刻跟自己说话,只是为了缓解心中压力。笑了笑,故意装出一幅满不在乎模样。
“走哪条路?”冯大器的注意力,迅速又跳到南撤路径的选择上,皱着眉头,低声追问。
李若水心中早有成竹,想都不想,低声回应,“如果能打赢一仗的话,就走白马寺,老爷庙,水碓子这一带,这条路虽然翻山越岭,但近了整整一半儿。可以保证大伙儿的士气没有再度被消耗干净之前……”
话说到一半儿,他的眉头忽然又皱了起来。两只耳朵,微微前后移动。
“什么声音?”冯大器也隐约听到了动静,从战壕中探出半个身子,举起望远镜,左右观察。
时间已经到了下半夜,天空中的月亮渐渐西坠。但水一样的月光,依旧将整个山谷照得宛若白昼。
在山谷入口,影影绰绰,来了一小撮人马。不多,也就是五六十模样,差不多刚好符合李若水先前的预计,一个整编的日军小队。然而,其队伍前方那个圆滚滚的铁家伙,却令冯大器的身体瞬间僵硬,两只眼睛里一片血红。
“轰轰轰,哗啦啦,轰轰轰,哗啦啦,轰轰轰,哗啦啦啦……”圆滚滚的铁家伙,一边缓缓向前推进,一边冒出浓重的黑烟。
是小鬼子的九二式装甲车,可根据路况临时切换履带或者轮胎。两个多月前在南苑南门,无数和冯大器同龄的北平学兵,就倒在了此物之下。至今,那古怪的模样和行进时的噪音,依旧屡屡会出现在冯大器的梦中,每一次,都令他惊坐而起,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妈呀——”两名原本隶属于三十师的弟兄跳出战壕,撒腿就往山顶上跑去。第四道战壕里负责带预备队的刘疤瘌,毫不犹豫地迎住了他们,一刀一个,将他们劈翻在逃命的路上。
“谁再跑,这就是下场!”刘疤瘌将大刀朝面前一插,脸上两道蜈蚣般的疤痕上下跳动。
其他几个正准备往战壕外爬的士兵,顿时又吓得将身体缩了回去。李连长的大洋不好拿,到了现在,他们才发现自己“上了贼船”。然而,此时此刻,后悔药已经无处可买。刘疤瘌带着整整一个班的人马和四重伤号,就等在第四道战壕里。那根本不是预备队,而是督战队。谁想临阵脱逃,先要问问他们手里的大刀。
“住……”李若水双目圆睁,转过身指着刘疤瘌,嘴唇不断地抽搐。
虽然理由充分,但眼睁睁地看着刘疤瘌对逃兵执行了军法。他依旧难受莫名。这和他心目中的英雄不一样。他心目中,弟兄们应该个个都悍不畏死,士气高昂。不用金钱来刺激,不需要有人在背后提刀督战。他事先安排刘疤瘌带预备队,的确是真真正正安排了一支预备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滴着血的大刀片子告诉所有弟兄,向前是死,向后也是死。一样是死,不如跟小鬼子拼个同归于尽。
然而,很快,他就顾不上朝着刘疤瘌瞪眼睛了。月光太亮了,装甲车上的鬼子兵,借助月光,已经敏锐地察觉了周围的环境不太对劲儿。毫不犹豫地转过枪口,朝着左右两侧山坡,各来了一梭子曳光弹。
第十一章与子偕行(六)
若是单枪匹马,凭着冯大器的身手,至少有一百种办法脱离险境。可若是想将身边这两百多残兵尽可能多地带到邯郸,他却只能选择李若水的办法,置于死地而后生。
“那就把几个排长,班长,都叫过来!”李若水也果断挥了下手,低声吩咐。“包括临时收容的那些弟兄里头的排长和班长,一并叫过来。这里两山夹一条沟,正是打伏击的好地方。打完了,咱们掉头就走!”
“你自己去,老子是副连长,又不是你的……”冯大器本能地,就想拒绝接受他的指挥。然而,话说了一半儿,却又主动吞了后去。随即,转过身,背对着李若水,用力摇头,“算了,我这回再给你个面子。”
“地图留下。”李若水追了几步,劈手抢回了军用地图。“快点儿,别磨蹭。”
说罢,也不看冯大器抗议的嘴脸。蹲下身,借着月色和地图,用手指在地面上勾勾画画。
虽然他严重缺乏领兵和指挥作战经验,但是在二十九路军的军士训练团中所打下的指挥基础,却非常扎实。而二十九路军自民国二十二年(1933)的长城抗战以来,跟日寇冲突不断。也以无数人的热血和生命为代价,积累出了足够多的,在装备低劣情况下,对抗强敌的办法。
在识字率不到一成的民国,每一个凭本事考入燕京大学的学子,都成色十足。二十九路军军士训练团学到的知识,在李若水的脑子里快速闪过,不多时,便跟周围的地形地貌结合起来,变成一道道纵横相连的壕沟,和一个个彼此呼应的火力点。
当他将这些布置尽数用树枝画在了泥地上,冯大器也把一众排长和班长,全都请了过来。刚刚经历过一场士气崩溃的危机,大家伙心里头都清楚,再像先前一样不管不顾地逃下去,最后的结局必然是所有人都死在逃命的路上。因此,尽管李若水这个代理连长嘴上没毛,众人也一致同意了他跟冯大器两个的想法,先跟小鬼子做上一把,死中求活。
“那就先整编队伍,咱们现在有七十七个人,去除四个重伤号,还剩七十三人。组成一个加强排,绰绰有余!”事关活命,李若水也没功夫跟大伙儿客气。见众人同意打小鬼子的伏击,就学着脑海里老长官冯安邦的模样把手一挥,大声吩咐,“周玉柱、陈保国、张华生,你们三个,担任一、二、三班的班长。立刻去挑选弟兄,把三个班补充完整。屠勇、胡顺增,你们两个也暂时委屈一下,下去做班长,组建四班和五班。排长我自己兼任,冯大器任排副,剩下的,刘宝东,从现在起,你也担任连副,一排长,兼预备队队长。把伤员,别人挑剩下的弟兄们,都一并组织起来,做预备队。”
“是!”被点到名字的军官们,答应一声,举手敬了个礼,拔腿便走。
一排长刘疤瘌略作犹豫,故意拖在了最后。待其他人都走得远了,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长官,我们,我们几个没问题。都,都是老行伍了,知道,知道轻重。可,可弟兄们已经被小鬼子给打怕了,您现在硬要他们留下来跟敌人死拼……”
“去把被许军需拼死保下来的那四个箱子开了,里边的东西给大伙分掉。”李若水心中对此早有准备,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说道。
“啥,连长您说啥子?”刘老疤瘌被吓了一哆嗦,家乡土话脱口而出。
先前自杀的许军需连同马车上那四个箱子,这几天都是他负责押送。里边的东西对弟兄们宣称是机要文件,却根本瞒不过他这种老兵油子的眼睛。
小小的几个皮箱,能把马车轴都给压断,根本不可能是纸写的文件!而在军需官眼里比文件还重要的东西只有一样,那便是军饷!
“给大伙分了吧,否则,咱们都死了,就白白便宜了鬼子!”李若水脸色微红,不是因为惭愧私分军饷,而是因为自己拿出钱来亵渎英雄。
“哎,哎,俺,俺这就去!”刘疤瘌的鼻子里,却从来闻不到什么铜臭味道。见师部空降下来的李连长说得痛快,立刻连声答应着转身。然而,双腿刚刚迈动了两三步,他心中却又是一凛,再度折返回来,用更低的声音提醒,“长,长官,这私分军饷,可是个大罪。即便冯师长器再重您……”
“要你去分你就去分,哆嗦那么多干什么?出了事情我一个人顶着!”李若水把眼睛一瞪,厉声呵斥。“赶紧去,小鬼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撵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