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人数已占如此上风的前提下,官军中竟还有人将先前被迷药放倒在地的林秋霞等三人拎了起来,挡在他们的阵前做肉盾!
更为丧心病狂的是,那坐镇官军主帅位的黑袍小公子一番指点,官军手中就多了几个鼓囊囊的白色大布袋。
他们频频从布袋里取出什么东西向甲班的人用力砸去。
坡下接连响起吃痛惊呼。
沐青霜的思绪被这异响打断,扭脸就见敬慧仪一脸苍白厉色,死命按着纪君正的右肩,将他压在坡地上。
“君正!谋定而后动!”敬慧仪压低嗓音喝道。
被按在草地上的纪君正不住挣扎着要站起来,眼里泛着猩红戾气,再不复平素吊儿郎当的模样。
“放开我!那狗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必须弄死他!”
沐青霜惊疑蹙眉,再度看向坡下——
甲班的人个个泪流不止、张目艰难,且面红异样如猪肝,俱都流露出痛楚狞色。
官军接连从白布袋中取出许多水球砸向甲班,那些水球看起来外壁轻薄,砸到人或武器上便立刻破开后,就有无色液体四溅。
那黑袍小公子满脸兴奋地看着这一幕,时不时还亲自拿起一枚水球丢出去。
齐嗣源冲到阵前,长戈舞似游龙,尽力挡下那些水球,哑嗓带着震惊痛意:“官军无耻!竟用芥子汁暗算!”
坡上的沐青霜彻底炸毛了。
杏眸中似卷积了乌云,再次将骨哨放进口中,吹出一段与先前完全不同的鸟鸣哨。
哨音即毕,林中传来啾鸣回应。
沐青霜猛地站起来,压低身形掉头冲向来时的林间路。
“糟!霜儿要发疯!”敬慧仪大惊失色,拖起纪君正追了上去。
戊班众人见自家三位领军人物都回身往林子里去,也呼啦啦跟上。
等众人跟进林中,惊见有一高壮黝黑的青衫男子正与沐青霜僵持,顿时齐齐傻眼。
“是药三分毒,大小姐要这个做什……”
沐青霜冷声打断:“拿来!”
那青衫男子抵不过她这霸蛮威势,只好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此事无需你们插手,”沐青霜略抬下巴,铿锵傲然,“这是你家大小姐自己的仗,我要自己打!你们退!”
敬慧仪心头巨石落地,抬手撑着纪君正的肩,两腿轻颤。“吓我一跳。若霜儿当真动用沐家山林府兵,朔南王府怕不是要以为沐家反了……”
沐青霜的兄长沐青演被人称为“利州军少帅”,其实是习惯加讹传。
他在利州军的官职是“安夷护军”,担护军、监军之责,有权临阵斩杀逃兵叛将。这官儿战时权力大,平常却只是个闲职,也不是世袭官职,哪有什么“少帅”。
利州人称他“少帅”,其实与他官职大小没关系,全因他手中掌着沐家府兵。
沐家府兵并不属利州官军序列,纯粹是循化沐家的私兵,只听沐家号令,军府无权调动。
哪怕世代繁衍于此的土生利州人,都不敢说沐家这支府兵究竟兵力几何,只知沐家军分为明暗两部。
沐家军暗部甚少露面,但利州地界上的所有密林深处,随处都可能有这些人藏身其间。
他们在层峦叠嶂的山林间来去如风,无数次击退越山而来的邻国奇袭,使利州不但免于被中原战火波及,也不必惧怕山那边长像妖异、言语古怪的红发鬼国。
这就是循化沐家在利州被敬仰称道的真正原因。
眼前这个被沐青霜用骨哨召唤出来的青衫男子,显然就是沐家军暗部一员。
在沐青霜掷地有声的退令下,那人未再多言,纵身隐回密林更深处,步履所过,深草不摇,飞鸟不惊。
“斩魂草,服食者十二个时辰内百毒不侵,刀斧加身亦无痛觉,可做敢死先锋,”沐青霜回身看向同伴们,扬起手中的粗布袋子,神情端肃,“但十二时辰后,会虚脱无力两到三日。”
纪君正拨开敬慧仪的手,一个箭步冲到沐青霜面前:“我与你同去!”
原本归属沐青霜与纪君正各自统领的那十几人纷纷道:“同去!”
沐青霜点点头,转而叮嘱敬慧仪:“你带人走完剩下七十里,只要有一人按时抵达终点,戊班就没丢脸。”
敬慧仪摇摇头,笑了:“邻班同窗遭逢官军下作欺辱,我的主帅和同伴都去仗义相救,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这队官军的头儿大概是朔南王府的什么人,”沐青霜眸心湛了湛,“随我同去的人,注定是要得罪大人物的。”
不待敬慧仪再说话,立刻有人道:“咱们哪回闹事、打群架不是全员上阵?!同去!”
……¥!apapapap!如无跳订,可清除缓存后重开app“子都你可以啊!”齐嗣源挑眉笑得贱嗖嗖,压低嗓音道,“将沐大小姐推进湖里,不单帮着阿征将人拦下没坏事,还成功转移了沐大小姐对阿征的痴迷……好一招围魏救赵、以身饲虎!”
令子都以手肘重重拐向他的襟前,疼得他弯身嗷嗷叫。“别胡说八道,人家好端端一个小姑娘,哪里就虎了?”
“哟哟哟,这还维护上了?”
齐嗣源阴阳怪气的调笑声音并不大,偏贺征仿佛生了顺风耳,立时就扭过沉沉黑脸甩来一串锋利冰寒的眼刀。
齐嗣源赶忙站好,清了清嗓子左顾右盼。
待贺征大步流星进了甲班课室,令子都才笑着摇摇头,拍了拍齐嗣源的肩膀,娓娓道出前因后果。
以往令子都与沐青霜没什么往来,心中对她的观感倒也谈不上好坏。只觉她身为沐都督的爱女、沐少帅的亲妹妹,自到了赫山讲武堂后,于课业上的表现乏善可陈,成日里不是围着贺征打转就是领着戊班那群人胡闹,与循化沐家世代煊赫的盛名实在很不相称。
可在他莽撞将她推进湖中之后,她并未仗着自家威势与他苛责为难,却也没假作无事发生,只当面不咸不淡指出他做了件多么不过脑子的事,让他明白自己的举动原本可能引发怎样凶险的后果,又不着痕迹地表明自己如何放了他一马,让他只能愧疚承情。
如此有里有面的处置,实在让令子都心服口服。
“……那天她找我算账后我就在想,循化沐家的数百年积威不是光靠那号称百万的雄兵,”令子都对身旁的齐嗣源笑笑,“就这么个看似骄纵顽劣的大小姐,当真遇事时,竟也有几分深厉浅揭、识变从宜的手腕。”
甲班云集了讲武堂最顶尖的二十人,自来有着“慕强”的风气,从不吝于发现并赞叹别人的优点长处。
之前齐嗣源与贺征都不在讲武堂,并不知中间还有这茬。听令子都一讲,齐嗣源也不禁敛了调笑之色,郑重地点点头。
“以往见她学业平庸又总胡闹,还以为这大小姐就是个脑袋空空的绣花枕,没想到竟是走眼瞧轻了她。”
令子都笑着垂眸,握紧手中两个小瓷瓶,拇指指腹在柔滑瓶身上轻轻摩挲:“昨日我在校场放水,一来是因理亏歉疚,二来也是小人之心。”
他怕沐青霜只是嘴上说不计较,便刻意放水卖个乖,以防她过后又翻脸追究。
“若她没瞧出你昨日放水的意在讨好安抚,那今日送药给你就是君子之风,真真衬得你个小家子气心思重,”齐嗣源乐不可支,“若她瞧出你的意图了,偏又还送药给你,那不就等于是一巴掌呼你脸上了?”
令子都噙笑摇摇头:“我瞧着她压根儿没想这么多。”
虽他先前一时没反应过来,可瞧见贺征的脸色与沐青霜一反常态对贺征不理不睬的模样后,哪里还能不明白她为什么送药给自己?
显然是沐青霜与贺征置气,却又放心不下贺征的伤势,这才拐着弯将药送到自己手中,希望借自己的手拿给贺征。
“小姑娘心思,弯弯绕绕、别别扭扭。”却还怪可爱的。
贺征的桌案在课室最前排靠墙处,令子都一进门就与他正正照面。
令子都对他冰寒黑脸视若无睹,若无其事地笑着掂了掂两瓶药的分量后,顺手将重一些的那瓶隔空抛给贺征。
见贺征利落接下,令子都走到他的桌案前,低声笑道:“这就讲和了啊。”
贺征将那小药瓶紧紧握在掌心,面色稍霁,锐利的目光却紧紧攫着对方另一只手。
“那瓶也还我。”声音不大,却理直气壮,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令子都将手背到身后去,不可思议地甩他个白眼:“这是人沐青霜送给‘我’的,我能好心分你一瓶就不错了!脸大。”
说完,忍着满心狂笑,看也不看他一眼,顾自悠哉哉走向自己的桌案。
授课夫子的到来使贺征只能强忍气性坐定,发酸的牙根咬得死紧。
讲武堂虽是为前线培养将官的地方,却并不一味轻文重武,学子们日常也会修习经史子集之类的课程。
今日讲的是《诗经》,给甲班授课的是与印从珂同住一院的女夫子裴茹。
炎热的天气使人困倦,连一心向学的甲班众人也不可避免。
裴茹见大家一个个的全都目光涣散提不起精神,便笑道:“咱们来玩‘吟诵接龙’吧。”
“吟诵接龙”是讲武堂夫子们惯用的手段,指定篇章后任意点人,被点到的人接着前面一人所诵的下句,直到背完全篇再换下一篇文章。
接龙次序没有规律,夫子点到谁是谁,这就让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了。
裴茹有意选了方才讲解过的《诗经》国风卷中“郑风”某篇做开端,这是一双小儿女幽会时的戏谑俏骂之词,很能调动学子们的意兴。
满座同窗兴致高涨,惟有贺征还在沉着脸走神。
“秋霞,你来打个头阵。”裴茹拿戒尺指了指最后排那个安静的小姑娘。
林秋霞依言起身,小小声声道:“山有扶苏。”
裴茹笑意温柔地点点头,立刻指向课室中间:“嗣源。”
“隰有荷华。”
“不错。那,筱晗?”
周筱晗五官秀致,却有着同龄姑娘里少见的沉静气势,虽只身着素简的沉香色粗布束袖武服,姿仪却是挺拔飒飒,大有刚劲之风。
“不见子都。”
因周筱晗所诵这句中的巧合,众人皆笑嘻嘻看向令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