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六十五章

童养婿 许乘月 4018 字 9个月前

“你没输,”贺征道,“只是我……”

沐青霜摇摇头打断他的辩驳。

“对你,我情出自愿。如今既憾而无果,我自会难过,也会怨怼,但不会太久。你在旁看着就是,不必宽慰,不必歉疚。你要相信,沐青霜是个足够好的姑娘,年少时倾心了一个足够好的儿郎,只是人各有志,我没能遂意,仅此而已。”

沐青霜淡淡噙笑,略抬了下巴。

她的眸底有薄泪,神情却骄傲得明艳艳,如一朵寒霜重露下的蔷薇,以娇美的姿态张扬出叫人挪不开眼的风华。

“从此后,你我之间的前尘过往全部揭过。你那份生辰礼的用意,我懂了,也收下。你安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等你,不会纠缠,今后只以异姓兄长之礼待你。将来你在中原若因势单力薄遭人欺辱,你可大声对人说,我循化沐家是你家人,为你后盾。”

这就是张扬恣意的沐家大小姐。

情生意萌时,她敢赌上两年时光,豁出小姑娘的脸面矜持去试着争取将人留下;如今既贺征初心不改,她亦能如约放他天高海阔。

她拼尽全力试过了,到底没赢过贺征心中的信念与抱负,终究还是得与心爱的少年交臂错身,她伤心失落,甚至有那么些不甘与愤怒。

可她不害怕,也绝不会从此一蹶不振、顾影自怜、落落寡欢。

尽力而为,尽情无悔。

贺征薄唇抿成直线,眼眶微红,撇开脸看向一旁。

沐青霜从宽袖中取出那张征兵帖拍进他怀中,笑得风凉:“贺二哥,滚吧,放生你了。”

是夜,贺征再一次来到织坊大屋,借着幽凉月光凝望着踞织机上那半条同心锦腰带。

夏夜屋外有热闹蝉鸣,更衬得大屋内形单影只,凄清落寞。

他小心翼翼地抚上那半条腰带,略带薄茧的指腹眷恋摩挲着织物纹路,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

良久后,他喃声自语:“从镐京辗转到利州的那两年里,我见过许多尸横遍野,见过无数血流成河。”

即便时隔十年,贺征仍常常梦见那些人间炼狱般的场景。

他无法忘记,异族吐谷契的马蹄是如何踏破镐京与江左三州的门户,原本那些锦绣山河与富丽城池是如何沦为焦土。

护他出逃的护卫与家臣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无数不相识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这些年来,总有许多血淋淋的面孔在他梦中徘徊。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却能窥见他们泣血未偿的夙愿。

在他父母辈手里沦丧于敌国之手的镐京与江左三州,得由他这一辈亲手拿回来。

那是沣南贺氏在中原欠下的债。

哪怕他贺征或许已是贺氏主家唯一幸存的血脉,这债也不能逃避,不能忘却。

必须还的。

哪怕要亲手剜下立在自己心尖上的小姑娘。

哪怕浴血搏命。

哪怕马革裹尸。

他知道,只要他开口,沐青霜是会愿意等他的。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姑娘甚至可能抛下自己原本可以喜乐安稳的一生,如影随影伴他出入刀山火海。

可他舍不得。

沐青霜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她该有最好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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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如今的她已能做到“猝然临之而不惊”。

沐青霜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长气:“两年之约,这么快就到了啊。”

其实那张点兵帖大半被压在檀木盒子下,只露出小小一角,可她却只扫了一眼,就立刻认出来了。

因为这模样的点兵帖,贺征在两年前就已得到过一张,却被她蛮横夺去,付之一炬。

那时她自作聪明地提出缓兵之计,以当初的所谓“救命之恩”做筹码,与贺征定下了两年之约。

当初她言之凿凿地承诺过,若两年后贺征仍初心不改,她会放他离开。

此刻想想,两年前那个十三四岁的沐青霜,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以为短短两年时间,就足以撼动眼前这个少年执着的信念。

待沐青霜按捺住狂肆翻涌的心绪,缓缓睁开眼时,杏眸明亮潋滟,有薄薄水光澄澈。

“我差一点……”她唇角轻扬起一个微涩的笑弧,“就赢了,对不对?”

虽她也说不出自己差的是哪一点,但她就是相信,这两年里的某些瞬间,贺征的心一定曾真真切切因沐青霜这个姑娘而悸动过。

一定有的吧。

贺征眸心湛了湛,最终只是淡垂眼帘,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那就行了。”沐青霜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拂过檀木盒中的银镯与指环后,轻轻将盒子盖好。

原来银饰中少了银腰链,并非贺征不懂利州风俗。正是因为懂,才特地避开那一件。

他不要她等,他愿她一直都是心无挂碍、野烈飞扬的沐家大小姐。

贺征怔怔看着她,良久后,薄唇微翕,似是有话要说。

沐青霜抬手制止了他:“我这会儿不想和你说话,暂时也不想听你说什么。有些事我得独自捋捋,回你院里去吧。从接兵帖到入营,少说还有十日,十日内我必定给你个说法。”

将贺征赶回他自己的院中后,神情恍惚的沐青霜漫无目的地四下走着,不知不觉就出了后门,沿着碎石小径走向织坊。

身后有四名护卫立即跟上,却被她寒声摒退。

天色已墨黑,织坊内空无一人,只有大大小小几十张踞织机整齐摆在织坊大屋中。

她走到自己用了半个月的那张踞织机前,拈起那条织了一半的同心锦腰带。

她举目看了看一旁的剪子,最终却还是将那腰带又放回原处,动作轻柔,珍而重之。

满室昏暗模糊了笨拙的手艺,白日里瞧着还丑兮兮的半条梅子青同心锦腰带,在仲夏傍晚的夜色里竟流转着动人的光华。

那是十五岁的沐青霜情窦初开的少女之心,她舍不得。

她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全没察觉有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没进了身后那间织坊大屋。

步出织坊后,沐青霜脚步缓慢地上了对面的破林,一路行到顶上那出不大不小的积水潭。

她在谭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静静望着水面的月影出神。

若有谁要问沐青霜究竟心仪贺征哪一点,她似乎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两人相识相伴至今已近十年,虽贺征一直不愿松口认下“沐青霜的童养婿”这身份,可从她总角稚龄到如今豆蔻年华,他始终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小时她是个后知后觉的小姑娘,到了母亲的第三个祭日,才明白兄长口中的“娘亲去天上做神仙了”意味着什么。她哭着推倒所有试图过来安抚自己的家人,独自从小门跑出来,要往后山祖坟去,中途却失足跌入这潭中。

冬日寒天,水面漂浮着碎碎薄冰,刺骨寒凉将她没顶,仿佛有一只力大无比却又看不见摸不着妖诡巨手自水底探上来,死死拽着她的脚踝。

被救上岸时,她睁开眼,在围着自己的所有人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浑身湿漉漉的少年贺征。

所以她从不怀疑,在这个少年心里,自己也是不一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