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疼到小脸拧成一团的沐青霜模模糊糊听到赵絮这话,心中立刻冒出个幸灾乐祸的小人儿开始转圈圈。
赵絮亲自动手,还军棍杖百,那赵旻怕不是要给打残喽。真是个叫人欢欣鼓舞的好消息呀。
“你还笑?”贺征侧坐在坐榻的外侧,心疼又恼火地握住沐青霜的手,“眼睛闭上!”
沐青霜立刻听话地闭上眼,软软将脸贴到他的腿侧,声气浅浅像受伤的小奶猫:“征哥,我疼。”
贺征强忍心疼地闭了闭眼,没说话,只轻柔地将她的头挪到自己腿上,又从荷囊里拿出那个小药瓶子。
躺在软榻里侧的敬慧仪艰难抬起无力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小霸王沐青霜突如其来的撒娇讨哄……她听不下去了,真腻人。
“求你们……成亲,赶紧成亲。”
丑时鸡鸣,穹顶深黛,天边有熹熹微光。
戊班与甲班两队人并行在并不宽阔的小路上,场面稍显拥挤。
走在道左的甲班自是“军容”齐整,沉默庄严。道右的戊班则是一路窃窃嬉笑,途中还频频顺手扯些带叶的柔软枝条拿在手里,简直不知所谓。
两相对比,高下立现。
走在最前的周筱晗轻嗤一声,扭头看向只隔不足两步远的沐青霜:“沐大小姐作为‘中军主帅’,就这么带兵的?”
“你刻意带人与我们并行,不就是要这样的对比么?”沐青霜笑着抬头,看向道旁半坡上某个影影绰绰的仪仗华盖,“我如你所愿,你该心怀感激才对。”
汾阳郡主赵絮既亲自来点将,当然不会只等着看最终“战报”。从这一百零一人方才走出讲武堂的瞬间,所有细节就都在赵絮眼里了。
周筱晗咬紧牙根,低声道:“你既身为‘中军主帅’,就有责任领他们去拼个虽败犹荣!可你却放任他们散漫玩闹!争胜之心该是武将的根本,带出一队乌合之众,你不觉丢脸吗?”
讲武堂上下都知她俩打从入学第一天就不对盘,可这仇怨从何而来,谁也说不清楚,连沐青霜自己也稀里糊涂的。
她只记得入学那日,明明两人素不相识,周筱晗却无端剜了她一个大白眼,她心中火起,这梁子就结下了。
这两年周筱晗没少找她单挑,她倒也没怵过,回回应战都极痛快,只是碍于不愿让旁人知道自己天生怪力,缩手缩脚之下自是输多赢少。
这让周筱晗看她的眼神愈发轻蔑,偶尔还会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愤怒。
就像此刻。
沐青霜轻声笑道:“不觉得。我班全员都不觉这有什么好丢脸的,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她心情好,不太想闹事。
哪知周筱晗愈发咄咄逼人,向右靠近她半步,在她耳畔轻道:“沐青霜,你这辈子就是个不求上进的废物,真是‘赫山讲武堂之耻’。”
“我是废物还是栋梁,是讲武堂之耻还是之光,都轮不到你周筱晗来定论。”
沐青霜淡淡抬了下巴,眼底浮起些许不耐烦:“说起来,赫山讲武堂也算是我沐家名下的。你每年被免去的束薪学资、在讲武堂的衣食住行,全都出自我家财库。就说你这一天天的,到底哪儿来这么大脾气总咬着我不放?”
她平素不爱用家世压人,可这并不表示她是个任谁都能踩两脚的软柿子。
沐大小姐若是狂起来,那嚣张气焰,天都盖不住。
“我与我的同伴们上进还是怠惰,与你没有半毛钱关系,少给我大义凛然地指点江山,”沐青霜冷笑着瞥她一眼,“我这人命好,生来什么都不缺,这世间值得我全力争胜之事不多。若你觉得不服不忿,滚一边儿憋着去!”
无论家世、财富、荣耀、前程,甚至相生相伴的家人、能彼此托付后背的可靠伙伴、心心念念的美好少年,她沐青霜什么都有。争个屁啊!
这番话显然戳到周筱晗痛处。
她面有厉色,正要发难,原本行在她身后的令子都却突然上前两步,站到了她与沐青霜之间。
“沐青霜,多谢你上回送我的药。”令子都扭头笑望着沐青霜。
有令子都这番不着痕迹的圆场缓颊,周筱晗便悻悻敛了怒色,退回自家队伍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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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征待人冷淡疏离,齐嗣源都看得出来,沐青霜心里自然更是明镜一般。
其实不止讲武堂甲班同窗,贺征从中原流落利州至今九年有余,在沐青霜的记忆里,无论是沐家人,还是当初循化书院那些同窗,甚至包括她,贺征对所有人几乎都是客气疏淡的。
在利州这九年多,贺征与周遭所有人都只维持不远不近的关系,从不深交。若旁人向他求助,他会量力出手,但谁要是指望他热络相交,那是痴人说梦。
他一直都只当自己是过客游子,不愿与此地的人或事有太深的纠葛。
这些年来,若非沐青霜百折不回、死缠活赖非与他绑在一处,两人之间或许一年都见不上几面,更不可能走到先前躲着众人的那般亲昵相处的地步。
想到这些,她弯了弯唇。
无论从前如何,至少如今的贺征总算是敞开心扉结交了令子都这个朋友,也肯放弃固执顽抗,任由她亲近,这种种转变或许就意味着他心中有些想法已然不同,这在她看来是极好的兆头。
待到齐嗣源手中烤着的鱼开始飘香,两班同窗们陆续回到火堆旁,贺征与令子都也就消停了。
大家就着干粮分食了烤鱼,叽叽喳喳笑谈着今日种种,间或痛骂两句“赵旻这狗东西”,七嘴八舌揣测着汾阳郡主怎么会放这样一个混蛋弟弟进考选场地。
从前两班人之间的彼此误解与相互嫌弃,就在这和乐融洽的同仇敌忾中无声消解。
吃过东西后,沐青霜将戊班人叫到一旁说小话。
二十一个人围成一圈蹲在地上,脑袋全往圈中间凑,看上去有点好笑。
“……青霜这安排没毛病,”纪君正环视同伴们,小声道,“你们想,这回的考选咱们原本就是所有人眼中陪跑的,汾阳郡主压根儿不会从咱们中点将,就算咬牙撑着完成考选,除了保住面子被人赞一句‘虽败犹荣’之外,还能得什么好?”
莫说赵絮不可能从他们中点将,就算赵絮眼瞎点了他们中的谁,他们也不会答应跟赵絮走。
毕竟这群人祖祖辈辈都在利州扎根,个个有家有业,谁会想要提着脑袋背井离乡,去战火连天的中原闯荡。
敬慧仪点头,接着纪君正的话尾:“若没跟赵旻那狗东西杠上,咱们撑着就撑着了。如今既跟他闹了那么一出,就等于撕破了朔南王府的脸面。若人家要撒气报复,咱们在赫山多留一日就多一分风险,随时叫人一锅端。”
待他们各自回到家中,赵旻便是要撒气报复,也只能一家家挨个儿找麻烦。都是在本地有头有脸的门第,若真一家家地去杠,那半个利州都得鸡飞狗跳。
眼下正是朔南王府在利州征兵的紧要关头,想来不会放任赵旻闹出这么大动静。
“就是慧仪说的这理儿,”苏雅道,“若留到夏季长休之前,他们要折腾咱们就很容易。只需咬死了说咱们在考选中有什么差池,只要不出人命,主事官也不敢硬护着,事后咱们家中也不好闹太过分。”
毕竟赫山讲武堂是培养将官之地,学子出了差错受点严厉惩处,哪怕带伤挂彩也是情理之中。
沐青霜捏着拳头挥了挥:“所以咱们先卖惨为强,明日直接叫人抬到主事官面前将事情说开,再迅速各回各家。到时咱们放弃最后两日的考选就成了被逼无奈,赵旻若是要找麻烦,咱们家里也好及时缓颊。”
都是通透的机灵鬼儿,这么一番合计下,众人就齐齐定了主意。
随后,沐青霜单独找了周筱晗,将今日收获的所有官军头缨,以及戊班的二十一条头缨全都一股脑儿塞给她。
“林秋霞他们的头缨被拔了,按理该立刻退出考选,我方才瞧见她偷偷抹眼泪来着,”沐青霜轻描淡写道,“这些都给你们,你们自己商量着分吧。”
周筱晗愣住:“你们要半途而废?”
“对啊,你看我们都伤成什么鬼样子了,方才商量好,都想早些回家养伤,”沐青霜满不在乎地笑笑,“后两日主要是各班混战,我们懒得费那劲了,愿你们求仁得仁吧。”
说完,她也不等周筱晗答复,转身就要走。
“沐青霜!”
周筱晗怒其不争的哑嗓让沐青霜止住了脚步,疑惑回首。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沐青霜“呿”了一声:“不想知道。”
“两年前讲武堂的入学考选,我最好的朋友原本排名正好是一百零一!若不是沐家临时将你塞到赫山来,你这名额原是他的!他为了进讲武堂,认认真真准备了大半年!你凭着家世强夺去别人眼里宝贵的机会,可你从不珍惜从不上进!”
周筱晗说着说着,就哭了。
年少之心最是纯粹,可以接受自己技不如人,却不能忍受这种与生俱来的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