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明月舟也是个久经沙场的,他逆着风头勘出这山的地势,没一会儿便寻着了一个山洞,抱着长陵入洞躲雨。洞内漆黑一片,两人又都淋成落汤鸡,连一块能止血的布条都找不出。
明月舟只能用让长陵靠坐在自己胸膛之上,手指捏拢她的伤口减缓鲜血流速,用自己些许内力替她驱寒。
不过多时,东方的天泛起了冥冥的蓝,风雨渐停,反倒显出洞内寂静异常。隔着薄薄的衣料,明月舟能够感受到长陵原本狂乱的心跳在逐渐趋于平静,体温慢慢恢复少许,见到伤口的血已止住,悬挂的心才稍稍安下。
天光微微照进洞内,他低下头,将手从她伤处挪开,见她的眉微微蹙了一下,约莫是被他的动作带出了一阵疼来,明月舟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看这小姑娘就这样软软的躺在自己怀中,双唇干涸,呼吸不畅,想起昨夜对她说的那番话,心中悔之又悔。
自己究竟是哪来的脸能对一个拼死救出自己的弱女子出言责备的。
明月舟叹了口气。
反正他现下被一副铁面具给箍着,也确谈不上是有脸。
他小心翼翼把她放下,褪下自己的外裳给她盖好身,出洞为她找水。
鹿鸣山的溪流离洞不远,明月舟自己随意饮了两口,再用大片叶子裹盛好了水往回赶,怎知还未到山洞,就远远看到山道上有几个士兵拎着长\枪在丛林中扎来扎去,四处搜寻。
墓王堡的追兵居然已经追上来了?
他下意识想要躲开,但想到长陵还在洞中躺着,若被逮回去,那后果……可凭自己一己之力,别说救人,若贸然现身,如何逃得过这漫山士兵的围攻?
他正踟蹰,前方山洞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啼,成群雀鸟冲天而飞,仿佛是受了什么惊吓。
明月舟心中突地咯噔一声。
他顾不得什么死啊活啊的,趁着士兵不留神时飞蹿而过,朝往山洞方向跑去。山峦草木极高,风声呼啸,他动静虽不小,一时间倒无人察觉。
哪料,明月舟刚近身到洞前,就看到有两个士兵从洞口处踱步而出,其中一人笑道:“这小犊子骨头还真够硬的,伤成那样还和我们死扛。”
“哼,那又如何,”另一人舞了舞手中沾满血的长\枪,“还不是被老子给一枪弊了!”
明月舟脑子轰地一炸,耳畔嗡嗡作响,愣是没听明白这两人的话。
寒风吹的他一阵激灵,下一刻,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突然扑向前去夺过兵器,一枪戳穿一个士兵的喉咙!
士兵原本好好聊着天,扭头看到同伴惨死在跟前,吓得魂飞魄散,没来得及喊出声,那口气就咽在喉间,他傻傻的看着长\枪的尖端冒出自己的胸口,睁着乌溜滚圆的眼,就此倒地呜呼。
明月舟松开血淋漓的枪\柄,望着洞口蔓出来的血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他一步步靠近山洞,仿似鼓起了天大的勇气,才敢往里头一瞥。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道:“你怎么回来了?”
明月舟回首,看到一个面无血色的少女就离他三步之远,却不是长陵是谁?
他再朝洞穴看去,但见一只狼狗倒在血泊中,这才恍然方才那般士兵所说的“小犊子”所指为何。
长陵歪着头,莫名瞅着明月舟。
她苏醒时见明月舟不在,以为他因无法带上自己先逃一步,等她得闻洞外搜山的动静,见来的是几个喽啰兵,自不放在眼里,出了洞,随意藏身树上,又用石子激怒一只野狗去吓唬人,想着墓王堡的兵都散了再寻隙离开。
没料到这个明月舟去而复返了。
他顶着个铁骷髅不好好躲起来,跑上山来捅死士兵是笃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
长陵看了一眼脚边士兵,“墓王堡本还不确定我们是否离开鹿鸣山,你贸然动手,待巡查的队长发现,他们很快就会集结所有兵力封山,到时是插翅难飞了。”
明月舟焉能不知此理?
他失神片刻,哑然道:“我……我总不能把姑娘一人给丢下。”
长陵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啊?”
“姑娘救命之恩,在下不敢忘。”
长陵呆了一呆:“呃……你现在不恨我抛下你姥姥不顾了?”
“我……”明月舟噎住,“先前误解姑娘,实是……”
“算了,没空废话。”长陵突然走近他几步,盯着那铁骷髅绕着他走了两圈,又示意明月舟低下头,明月舟不明所以,任凭长陵捧着那铁面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听她道:“连个锁眼都找不到,看来一时半会儿,这面具是解不开了。”
明月舟下意识挠了挠头,发现自己挠的是头盔,只好放下手,“墓王堡的铁骷髅乃神匠董志所铸,坚如铁盾,一旦戴上便再难打开,才以骷髅为名。”
长陵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那神匠在做这东西的时候,难道不怕自己不小心给套住了?这世上没什么解不开的锁,只不过危言耸听,唬人放弃生机罢了。”
防盗章那人转过身来,抬眸直视自己,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瓷瓶,长陵道:“楚婆婆知你中毒,诱敌让自己身中同样的毒箭,依症状调制出解药的分量,你且放心,她服后已然无恙。”
铁面人意味不明的瞥了她一眼,嘴角突兀勾起一丝冷笑,浑然并没有接过的意思。但他没有阻住去路,反而坐回床板边,一副任君自由来去的架势。
长陵微微感到讶异,她能察觉到来自铁面人的敌意,但不像是针对她——他对楚婆婆心存芥蒂,这才连解药在手也无动于衷。
如长陵这种自矜自傲之人,哪有闲情去关心这祖孙俩的来龙去脉,更没有苦口婆心的耐心,她既觉此人连自己都不想活命,又何必多管闲事操那份心。
她将解药放在桌上,踱至牢门前,干净利落的开了锁,正想离开,忽听那铁面人闷哼一声,倒在木床上抽搐发颤。
长陵指尖在牢锁上顿了顿。
她犹豫了一瞬,旋即回身抓起解药,硬生生的灌入那人口中。
这一系列动作她做的是行云流水,等铁面人回过神来时,她已离开地牢,只落了那个草蟒编在地上。
铁面人弯腰捡起,捧在手心里许久许久,一双瞳仁幽暗深远,透不出一点亮。
回到山洞时天已破晓,楚天素见到长陵平安归来,心焦如焚地问,“如何了?”
“他已服下解药,只不过……”
“什么?”
长陵问:“他当真是您的外孙?”
楚天素被问懵了,“我,我骗你做什么?”
长陵夷犹片刻,便将在牢中所闻所见言简意赅的复述了一遍。
楚天素听完了之后脸色一片惨淡,整个人比外头的天还要阴沉,她颤颤悠悠走到洞口,看着云层重重叠叠,风雨欲来。
“我……害死了阿舟的母亲,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恨着我。”
楚天素垂下了头,枯槁的双手扯着衣袖,她开始述说一个长篇大论的过去。
长陵坐在一旁,听到最后,倒觉得这分明是三言两语说的清的——
楚天素曾育有一儿一女,约莫在两个娃七八岁的时候遇上了水灾,她为救儿子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大水刮跑。没料想多年后与女儿重逢了,女儿嫁给了雁国极有威望之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女儿不仅不记旧怨,还将父母兄长一齐接去共享荣华。
哪知没过上几年好日子,楚天素那当大夫的儿子闯祸治死了皇族贵人,于是连同她二人以及儿孙一家,都给发配到了雁回山墓王堡之中。
再后来,她听闻她的女儿也受到了牵连郁郁而终,只余她外孙孤苦伶仃一人。
这大抵就是一个本以为可以养儿防老没想到养儿送终的故事。
楚天素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和这外孙重聚了,但她万万没料到,上天居然给了她一次再相逢的机会。
真乃时也命也运也。
长陵听到最后,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原本,她觉得楚天素那外孙为了这些陈年纠葛拒喝解药,实在是婆婆妈妈,但想到他被人用卑鄙的手段丢到这儿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底对他产生又一丝同情。
楚天素闷声不吭的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转过身朝长陵一跪,颤声道:“凭我一人之力,实在难以救出我外孙,眼下婆婆只能求你相助了。”
长陵搀她起身,“我这条命都是婆婆救的,不至于用个求字。”
楚天素见她满口答应,面露喜色,但很快眸光又沉重了下去,“只是墓王堡机关重重,要逃出本就是难若登天,何况你如今身子骨未恢复,更不能动武……”
“我在牢里听那人说到您外孙有忠心部将,还说都城有不少人都在寻他,您这外孙在大雁国,究竟是什么身份?”
楚天素神色有些古怪,“他……我听说他是个将军。”
见她含糊其辞,长陵只当她是在堡中十多年消息闭塞,“他在雁国既然有一定的权势,就不能寻到一个可信之人帮忙把信带出,让外头的人得悉他在此处?”
楚天素脱口而出,“不行,万万不行,墓王堡堡主,对他恨之入骨。”
“为何?”
楚天素不答,只道:“现下就算是找,也是来不及的,中了三魂三魄散之人会发疯两日日后力竭而死,待过了明日,那个明……那个你在牢中见到的人自会叫他堡中的眼线去查实,若发觉阿舟还活着,他怎么还会心慈手软?”
那人原本就没有心慈手软。
只不过是碍于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才没有对楚天素的外孙立下杀手。
长陵有些好笑的叹了口气,“倘若如此,今夜是我们动手的唯一机会了。”
楚天素茫然无措的点点头,她似乎也意识到两个一老一弱要想要带着一个铁头脑袋闯出戒守森严的墓王堡,这种营救已不能算是棘手,简直是异想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