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怪了,方丈连十一年前的事都记得那么清楚,怎么本王的吩咐就忘得这样快呢?”明月舟往前迈了一步,“话又说回来,十一年前大昭寺内的长老死于太虚剑下,此事本王怎么不知情?”
他这一问,圆海愣了,连中原几派的掌门人都有些发懵:什么情况,起内讧了?
长陵听到这儿,心中不觉多了几分明晰:十一年前越家军遭叛后,原本与沈曜联手的雁军全军覆没,此后沈曜当了东夏的皇帝,这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阳胥子自是知情人,而圆海仿佛也察觉出什么,但却不愿让明月舟知悉。
圆海恭谨回答:“当年殿下年纪尚浅,不知情也实属正常,后两国已和谈,老衲也不愿因此事生了嫌隙……”见明月舟张口欲言,圆海又道:“殿下若然好奇,不妨等将诸位掌门送回去后再作详问,今夜有贼人混入寺内,不只解下了公主送来的铁骷髅,更闯入这大乘塔中,现下当务之急……”
圆海本意是想转移关注点,没想到明月舟听到这里,迫不及待打断问:“铁骷髅如何被解开的?”
圆海也不知详情,边上的云真答道:“是被人剜去了右耳,撬开锁眼的。”
明月舟心头狂跳,这世上会剜开铁耳开锁的人哪还有几个?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一抬头,望见大乘塔书阁里往外冒着浓烟,他心下咯噔一声,指着塔顶问:“这是怎么回事?”
“应是那小贼从塔外翻上阁顶,无意间触动了书阁的薄油机关……”
明月舟倏地一震,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已情不自禁往前迈出两步,只听云真温温吞吞续道:“……我们已把火给扑灭了,书阁上一条尸身也没有,人多半是跑了。”
“……”明月舟身形一个趔趄。
几派掌门听到人跑了,都暗自替叶麒捏了一把汗,明月舟将惊走的思绪渐渐收了回来,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出不对:“可有瞧清那小贼生的什么模样?”
塔门后,两个看热闹的“小贼”迅速收回了视线,只听圆海道:“那男的十之八九就是殿下想要找的人……当务之急,还是先派人去找,若是叫人逃了,要找回来恐怕并不容易……”
长陵听到此处,心知隔岸观火的舒坦事到此为止了,她估摸到这个份上叶麒应当不再惦记着送解药了,于是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轻道了一句:“走,我带你离开这儿。”
叶麒置若罔闻,岿然不动的望着前方。
明月舟负手而立,眸光仿佛就要穿透塔门的另一面,“本王早已派兵将寺外的山路都给封了,逃,肯定是逃不出去的……至于说找,也没有必要了……”
他顿了一下,笃定的望着前方:“人,只怕就在塔内。”
长陵一惊,这位呆头呆脑的小王爷几时变的如此聪明的?
这下别说捎上一个叶麒,想要全须全尾的离开,多半都难以实施。
她正犯着难,忽被叶麒一把握住,未等她反应过来,手心被塞入一枚环形翠玉,她抬眸,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瞳光,但听他道:“我这十年一直在寻一个杳无音信之人,想要把此玉交给她,以后怕是不行了……”
塔外的几位罗汉堂小僧正朝内一步步走来。
“本打算带着这枚玉一起埋入黄土的,方才我看姑娘穿上青铜甲很是合身,想着若配上翠玉,定能够相得益彰,”叶麒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玉就赠给你吧,要留要卖,听凭姑娘。”
长陵颇有点怔神——她这一路收东西收的眼睛也不眨,不知怎地,这枚翠玉却是无论如何也握不稳。
“你要找到人叫什么名字?今后我若遇上了,可帮你转交。”
叶麒的手本来已经搭上门把,听到她这一问,动作一滞。
他看了长陵一眼,仿佛一刹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笑了一笑又偏回头去。
大乘塔的大门被缓缓拉开,叶麒泰然自若的望向塔外众人,口中认认真真回答着长陵的问话:“她叫长陵,丘陵的陵。”
一霎间,长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一刻,叶麒迈步而出,眼神与明月舟凛然交接,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的笑意:“三王爷,好久不见,你还是一如昔日,英武不凡呐。”
明月舟露出了一丝冷笑:“你的做派也是一如从前的胆大妄为,不知死活,贺侯爷。”
长陵在问出这个问题的前一瞬,并非没有想过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但当“瑜”字真从叶麒嘴里蹦出的时候,她还是情不自禁的惊诧了一番。
这个看上去嬉皮笑脸、油头滑面、说起话一会天南一会地北的家伙竟然是当年在军营里遇到的那个“王珣”?!记忆里他分明是一个不苟言笑、少年老成、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可怜孩子啊。
她将叶麒从头瞧到脚,又脚瞧到头,实在没有办法将二者混为一谈——除了都拖着一副将死不死的病弱残躯。
叶麒瞧她被震惊糊了一脸,不确定瞥了她一眼,“咱俩……没仇吧?”
长陵回过了神,“怎么,仇家多,心虚了?”
“我都这样了,哪还顾得上什么仇家不仇家的……我只是……”
他话音骤然如堵了气般,戛然而止。
长陵摁上了他的手腕,但觉脉息之阻滞与十一年前如出一辙,她心中终于了然,怪不得叶麒总说什么有去无回,原来真是垂危之躯,就算没有天魂的那一掌,怕也是熬不了几日了。
长陵踟蹰了一瞬。
当时她的初衷是想借他控制贺家,那才大大方方的渡了一成功力,事实上,她对救人也没有十足把握。谁曾想,转头自己在黄泉水里泡了十多年,而这小子倒有韧性,硬是活到了现在——如今她好不容易起死回生,要是就这样轻易由他驾鹤西游,岂不是血本无归?
叶麒只觉得体内最后一根弦快要崩断,隐约间听人道:“以丹田之气,呼以去风,经天突,上行颠顶,嘘以散气……”
习武之人,呼吸运功往往是本能,叶麒本已恍惚,闻言却是下意识依言照做,说来也奇,不过也就是一吐一纳的功夫,原本眩晕的神志恢复了几分清明,叶麒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她:“你……”
“这是我家独门疗伤功法,”长陵道:“你再试几轮,大概今日就不着急去死了。”
叶麒心里一跳,此情此景实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不等他反应过来,倏然间,但闻一声虎啸自上头传来,震的人一时心潮起伏,长陵当即盘膝而坐,一手回旋自调内息,另一只长指封住叶麒胸口几处要穴,亏得她反应极快,及时把紊乱气息压了下来。
虎啸声骤然中断,叶麒缓过劲来,却是忧色道:“这虎啸声,是蒋掌门的……”
龙腾虎啸,确是清玄门的神功,能以一声长啸打乱对手内息,从而出奇制胜,只不过这位蒋方曜多抵是体力不支,才扯了两嗓子就没了后劲,长陵纳闷了——都几更天了,这八大掌门路没跑成就算了,怎么还往大乘塔这边来了?
“我猜是寺内的和尚把几处大门都给守死了,从大乘塔再往北就是峭壁,他们是打算翻出去借山路逃离。”叶麒觉得自己身子轻松不少,一手扶着墙撑起身,“糟就糟在圆海方丈刚好也在……”
长陵也站了起来,看叶麒想要上阶梯,“你想去哪儿?”
“几位掌门只要恢复功力,兴许可以突出重围……”叶麒低头看着手中的琉璃瓶:“既然解药在手,我总该送上去吧。”
长陵本想说进地窖这么久都没派个人下来查探,说明行踪暂时还没暴露,正好八大掌门杀到这儿,他俩未必不能趁隙撤离……然而看叶麒这个架势,莫不是想自己往刀口上撞?
长陵费解了:贺家祖祖辈辈可都是野心勃勃的阴谋家,到底是如何教出这样一个喜好舍己为人不食人间险恶的二愣子?
塔外声势渐大,看样子是两方人马斗起武来了,叶麒吃力跨上阶梯,发现长陵跟在身后,不由又止步回头道:“姑娘,虽说……你帮了明月舟那么大的忙,他多半不会为难你,但你要是一直跟着,我怕难免连累你……”
长陵一扬眉,“放心,通常有人要去送死,我绝不拦着。”
叶麒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又隐隐有一丝失落之意,听外边斗声乍起,终不再磨蹭,直接掠身而上。
叶麒所料不错。
大乘塔外,八派掌门确是被拦截于此,大昭寺的罗汉堂共有五十个,当下少说也聚了快有三十人,连同八大金刚和四大长老,足足多了四翻的人。罗汉堂都是籍籍无名的小僧人,对着八大掌门也不讲什么江湖规矩,一人持一棍的围拥而上,人叠人棍叠棍的将八派掌门困的水泄不通。
但这些掌门毕竟不是吃素,饶是受制于软骨散,总不至于会被这些小罗汉轻易拿下,几位长老看小辈们拿捏不住,自己碍于自己的身份不便以多欺少,便用一个眼神示意八大金刚出马,一时间塔外乱成一团,好不热闹。
此刻塔里只有两个不知是看门还是看热闹的小和尚立在门边,叶麒在楼道口处顿了足,正犹豫如何把人放倒,但见两枚银针准确无误的刺向小和尚的穴道内,像是被冻僵似的,两人同时仰面倒地。
叶麒偏过头,只见长陵已把铜甲穿在身上,一脸坦然道:“顺便而已。”
这时,忽闻一声惨骂,却是路天阑的声音:“大昭寺真是了不得啊,出家人的戒律一个不守,干的尽是这些乘人之危、卑鄙无耻的勾当!”
“路掌门,你少抬举他们了!”又听迟子山接话道:“就这样还敢称作是出家人?当了雁廷的走狗,死了之后佛祖都不会收留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