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来点有用的

“不敢,能力不强,但吃苦精神还是有的,毕竟是部队首长教育出来的。”班长谦虚中带出“首长”两字,也是影射将军,普通恭维说法罢了。

多好的台阶,溜滑自然。大家走也有理由,别也有意义。

送客出门时,鲍老板早已将几样新鲜水果装入车上,将军及贺处长推辞,鲍老板说到:“上宾来访,晚生酒席粗陋,上宾离别,晚生只有本山自产水果奉送,本来就很惭愧了。如果将军不要,我今晚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

勉强收下,主要是,为鲍老板健康帮忙,得让鲍老板睡个好觉不是?

上车之时,班长向贺处长提议:“处长,今日将军微服私访,可否让我给将军当一回驾驶员,也圆我多年梦想?”

贺处长没来得及回答,将军就说到:“好,小陈开车,我就坐你一回。”他先上了陈班长的车,我只好打头开车带路,贺处长的军车在最后。三台车绕行在山路上,算是一个车队了。

排面,这个词在社会上部队各有其含义。在部队进行队列训练时,指挥员经常说:“保持排面!保持排面!”,这个排面不是面子派头的意思,也与面条面粉无关,是指一列横队的整齐度,也就是横队先进时所有队员保持的那条直线。队列训练,就是从训练排面开始的。我们看阅兵时那样大的方队,也是由若干排面组成的。当然组成后,排面就有横线、竖线、斜线的讲究了,因为从线变成了面。

排面在社会上,主要是指派头、场面,体现某种社会地位和讲究,简单地说,就是通过铺排体现面子。

清朝时,有个外国人在中国生活多年,写了一本《中国人的性格》,他说,中国人大多并不真正信仰宗教,如果说他们还有宗教的话,那就是:面子。

面子思想从何而来?为什么要面子?其实中国几千年超稳定的农业社会,是一个等级亲疏划分严格的社会。夏朝政治的传说,记载在《禹贡》之中,对国家管理按距离国都的远近,分为五服,每向外扩张五百里,就与中央疏一层、管理就松一层,赋税也就少一层,五服分别为: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五服共二千五百里,估计,那也是四千年前中原王朝影响力的极致了吧。对政治按距离,对亲属按血统,也可要为五服,是丧葬仪式上五种不同亲疏的丧服制度。行业分三六九等,大类也按从高到低的档次排列:士农工商。

虽然一次次农民起义,一次次改朝换代,等级中的人换了,但等级制度却永远不变,这是为什么呢?这与社会政治管理的方式有关。在中国这个多名族和地理系统区域分割复杂的国家,没有统一的强大的中央集权,是无法维持国家治理的。中央集权造成中央管理内容的庞杂,事事都要管,则能够有效管理的对象数量就非常有限了。以军队为例,通常说,一个人如果要对部属实施全方位管理的话,那他最多只能有效管理到7至10个人,再多了,管理的有效性就不足了。以此类推,我们可以得出部队编制的大致水平。如,一个班10个人,也就是班长全面管理9个人,要管好也不容易。一个连队9到10个班,一个团9至10个连。这虽然是从实际检验的有效性产生的,也与一个首长有效管理部属的数量有关。

所以,从管理学上说,集权制度的能力限制,造成等级制度的必须。

中国人并不对来世有过多期盼,现实的成功就够他们忙的了:由低层次向高层次流动,就是人生的成功。但这种成功必须在人群面前体现出来,因为你提升的层次根本目的是影响力达到更大的人群,这就有了排面的需要。比如小苏,由穷人层级跃升为富人层级,必须要在老乡亲属中体现,如若不然,就如楚霸王项羽所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老将军从众星捧月的环境中刚退下来,心中的不平衡肯定是有的,只不过他也早有心理准备。学文化、搞书法、看风水,因为可以在文化人的吹捧中,找到另一种面子。士是什么?官员和读书人。如果没当官了,也要通过读书人的身份,保持自己在社会中的高层次,就是这个意思了。

读书人的荣耀,从鲍老师的拍马中,将军已经有了充分的满足,但也不是没有遗憾,毕竟观众只有我们这几个人,不太过瘾。

推论:有面子的事情,观众越多越好。

在车上,我简要向贺处长介绍了班长负责的养老院,当然,我没有讲它的股权结构,坚决不把它扯到我的身上来,免得惹上新的麻烦,免得贺处长提些新的要求。贺处长说到:“你班长是个精明人,今天我就看出来了。”对,久在官场的人,看人应该是第一本领。

到养老院,情况就不同了,由于班长事先的安排,现在又处于老人的活动时间。将军一下车,就看到许多同龄的、比他大得多的老人,将军优越感油然而生,居然有时挥手向大家示意,好像大家都在看他似的。本来班长是借势捧场,但将军犹如狐假虎威。班长在养老院的为人,应该是谦和的,与老人们的关系,应该是亲密的,不如此,没有今天的效果。这种拿自身工作效果来为将军脸上增彩的行为,是什么性质?有不有点舍已为人,无私奉献?

启示:解甲归田的将军,没有几个人搭理。

但班长对将军毕恭毕敬的态度,却让老人们感到诧异。所有人都认识陈总,所有人都跟陈总打招呼或者微笑示意,而陈总却在将军面前点头哈腰,这的确让产生了一个奇妙的错觉。对那些老人而言,想必陈总如此尊重的人,肯定是个超级大官或者超级富豪吧。记住,这是在北京,要称得上超级大官,没有政治局的头衔是不行的,要称得上超级富豪,没有几百亿恐怕不够格。对将军而言,人们对陈总的目光也自然投射到他的身上,他在享受伟大注目礼的同时,是不是也回忆起了在军队视察基层时的荣光?

一边听着班长的汇报,一边观察山水园林,这是我们很熟悉的体验:首长来了。

临走时,将军也大发感慨,说了一些纲领性的语言、提了一些导语似的建议、画了一些全凭猜测的宏图,激昂的发言也很快结束了,毕竟听众还只有我们这几个人。

在即将离别的时候,将军不忘给班长讲几句知心话语,这是首长们与下属体现私情的惯用手段:“小陈,你这地方,风水不错。”

我有一种惊喜的预感,低声问贺处长:“将军懂风水,跟谁学的?”

如果说马屁是前戏,则游食为序曲。

吃过饭后,将军提议到山后果园转转。按古人讲究,这就是游食,用现代粗俗的话说,就是吃饱了撑的。

从后门上山,先横向走一段,就到了果园。硕果压枝,行人低头,将军无意深入,仅对果树沉吟片刻,即说到:“当年我军将士过苹果园,下刺刀,低着腰,也是珍惜果实、爱惜民众之意,每忆此事,不由得自省自励,万分警惕。还好,老夫虽然一生错误颇多,倒还严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是道德总结,即使他没全部做到,有这个心,也是值得歌颂的。

鲍老板岂可放过这个机会:“仁义之师,百姓岂不箪酒糊浆;正义之师,疆场岂不百战百胜!”

将军望天长叹:“哎,所谓百战百胜,尽是壮士鲜血,岂可自夸。陈老总反复提醒,一将成名万骨枯,我们不可自恃功劳,忘记烈士牺牲。”他的感叹看样子是发自肺腑的,到现在,才看到他的真情流露,没有一点夸张。“此时的心情,只有主席的一句诗才可形容:喜看稻菽千层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这首诗引用贴切,虽然比附大人物,倒没说什么大话。

“无情未必真豪杰。将军此情,晚生可知古人并非假话了。”鲍老板恭维得也很贴切,大家点头称是。

“树林密匝,杂花缤纷。此本是大好风景,想当年在越南战场,却是最让我们头疼的地方了。”将军回忆战场,我等不敢插话,只能洗耳恭听。

“花下地雷、密林冷枪,阻击树后,暗堡崖旁。任你观察小心,也是防不胜防。与我同村战友,自小玩耍,一起当兵,一起提干,头脑聪明、为人勇敢,气质能力尽在本人之上,也因率队冲锋于密林,身中流弹于树旁。每忆到此,无不热泪纵横,难以自持。时至今日,其亲属父母,虽有我照顾,但哪比得上亲生儿孙,欢绕膝旁。这位战友如没牺牲,今日地位当在我等之上,时邪?命邪?”

他既然说到命运时运,我得要接上话茬:“将军所系,百千烈士所托,您为他们而活着,这就是您的命吧。”

将军看看我,说到:“毕竟当过兵的,理解老夫心意。与他们比,我活得知足,我活得满意。为他们活,我要活得潇洒,活得有意义。对不对?”

“大情怀,绝对的大情怀!”鲍老板不用文言,反倒显得真实些。

“所谓果实,为人为兽为鸟所食,终归于土地,实为种子蓄肥。古人讲: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一代一代,不就是这样过来的?这种恩情传递,非有土地不行,所以,土地才是最慈祥最无私的啊。”

他这话,不是故意勾引吗?我得主动上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是这个意思吗?”

“对啊,刚才我所感叹,时也,即说天;命也,即说地。天地运行之道,就是生生不息。”他说得对,基本上对周易的常识,算是有所了解了。

此时的形势,由诗文书法转移至地理阴阳,吹捧的任务,由鲍老师转移到我的身上。

“将军,我虽然对周易八卦有点了解,但有一事不明,不知将军有何见解?”我以问话开头,实则是给他表现的机会。

“但问无妨,我试试看。”将军从来就是不怕挑战的,要的就是这气慨。

“古人讲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反推过来,是说草木无情的意思。但以刚才将军所叹,看天地万物皆有情字,不知如何理解?”

“草木是否有情,在乎于人。人若没有寄情草木,草木当然不能与人沟通。但人若喜爱山川,山川也风情万种。人有情,万物亦有情;人无情,则万物俱无情。人是天地的产物,心是万物的主宰。无论儒释道,皆同此论。何如?”

明显偷换概念,语意含混,没有逻辑。古代文人都用这套说辞来耍滑头、卖聪明,老将军如此运用,估计他也是一知半解,误以为真。但我职责在身,必须另辟蹊径:“虽无法立即理解,但也有所解悟。回去后,我再细细品味,消化消化。主要是新的问题产生了,刚才我们说的是情,您后来又说心,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吗?”故意抛出一个简单的问题,表示自己愚笨不懂,才能显得对方高妙,为赞叹打下基础。

“小伙子虽然聪明,但还是慢了些。你想想,情由心生,是什么意思?”

作恍然大悟状:“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若非经将军点破,叫我如何想起!”

推论:恭维法有两种:一是抬高对方;二是贬低自己。

上得山来,有一凉亭,众人休息,将军眺望山势,环顾四周。鲍老板插话进来:“将军看山,如看战场乎?此山势小,恐不容千军万马,难入将军法眼。”

“不然,山不论大小,战场之法如围棋,看是否有气,是否有眼。比如孟良固,山小,但其战役意义非凡。比如上甘岭,山更小,但其战役惨烈,震烁中外。就连我参加过的老山战役、者阴山战役,其山也不大,但英雄忠骨,尽埋于此,岂以山势大小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