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抬眼看我一眼,依旧是怕我,灌了惠岸药就跑远了。
惠岸险些被没呛死,气得瞪大了眼睛看着龙女:“你这丫头——”
然而他说也没有用,龙女早跑远了。
等他好不容易顺过气了,只得仰着头躺在那莲花之中,轻声道:“三年不见,她也长得这样高了。”
龙女跑远了,躲在一棵柱子后面,怯怯地藏了身子,只探出小小一颗脑袋来看着我们。
我一看她,她便躲开了,跑得没了影子。
我叹息一声:“是啊,来的时候都是巴掌大的小娃娃,长大了,还不是一个比一个招人厌,跑出去影子都不留一个。”
我看向躺在莲花上、身子裹得跟个木乃伊似的惠岸,问道:“你知道后山积了多少叶子么?整整三年,都留给你呢,等你那一日腿好了,就是一片一片去捡也得给我捡干净了,知道么?”
惠岸看了我半晌,轻声道:“徒儿遵命。”
我实在是不想和他说话了,再说他刚醒了,也该休息些时候,便起身走了。
不想我一起身,他就在那莲花里嚎:“哎,师父,师父你怎么不见了,我脖子断了,眼睛转不过去……”
……
本来不想理他,又听见他说:“唉,师父,师父,不好了,我鼻涕流出来了,我手也断了脚也断了,你不给我擦我可能就被憋死了。师父你生我的气没关系,但是这要是传出去,说观世音的大弟子是被鼻涕呛死的,对你的名声不好……”
……
有什么不好的,我看好得很呐!佛祖动不动就讲人生无常,神生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你惠岸是古今第一个被自己的鼻涕呛死的神仙,搞不好还能流传千古呢!
我正暗自生气,就听见惠岸在我身后喊:“不好了不好了,要流进去了!师父你要是生气就打死我吧,我死也不想吃自己的鼻涕……”
……
好了你这死孩子也真是够了!
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只好将他扶起来,他筋骨尽断,这么一挪动,痛得撕心裂肺,然而又怕我生他气,咬着牙扭曲了一张脸,死活不敢出一声。
我拿布给他擦了鼻子,冷笑道:“怎么,你这观世音的大弟子,李天王的小太子,去那人间跟妖怪学了法术,没学个擦鼻子的法子?”
惠岸扭曲着一张脸,歪嘴看着我好久,才丧气道:“徒儿真的知错了,任由师父处罚。”
我深情地看着他,温柔地告诉他:“为师是不会打死你的。”
惠岸一瞬间就被感动哭了,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哽咽:“师父你真的是对我太好了……“
然后,我一把将他放倒,看着痛哭流涕的他冷漠地说道:“你还是被鼻涕呛死了吧!”
惠岸:“……”
我看着他绝望的眼神,心想,我这个师父当的可真是失败,我大概是世界上第一个威胁自己的徒弟要用鼻涕呛死他来逼他听话的师父。
总而言之,在我声色俱厉的教导下,我那叛逆的徒儿终于哆嗦着保证,他以后再也不瞎搞幺蛾子,并且师父说什么都对,师父让他做啥他就做啥,我这才在他被呛死之前拯救了他,我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师父。
我把他从死亡边缘救回来以后,我们两个彼此面对面坐着,我看着我那大难不死的徒儿,他则心有余悸地看着自己的手,生怕我一个生气,又把他丢下。
过了很久,等他情绪平静下来了,我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那偷仙丹的狐狸?”
惠岸道:“几百年前吧,很久之前了。”
我指了指那如同小山一般大小的白狐狸尸体,问:“就是这一只?”
惠岸轻轻地叹息一声:“盗仙丹的是那一只,可是我几百年前认识的,却不是它。”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
我被那黑熊怪用一只爪子死死抓住手,往那南海紫竹林跌跌撞撞冲去。
这黑熊自打来了南海从未如此慌张过,让我一时间预感不好,问道:“怎么回事?”
那黑熊跑的毛全都炸起来,穿着粗气,急忙忙道:“菩萨,你自己看吧!”
自从惠岸走了以后,紫竹林的叶子无人来扫,那风吹着落了的叶子满地旋转,已经积攒了整整三年的落叶在林间,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我走着走着,忽然见那枯黄的叶子上沾着一个血脚印,忙追着那血脚印大步向前跑,脚印旁有稀稀疏疏的血渍一路滴过,我冲出紫竹林,一眼看见那南海莲花台上,一个巨大的白色狐狸如同坍塌的小山一般倒在池子前,雪白的毛沾满了鲜血,红尘白雪里走了一遭,如同那沾着鲜血的画布,触目惊心。
听到我的脚步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那白狐尸体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那双昔日里明亮的眼睛暗淡无光,即便是连站稳都困难,他却依旧撑着身子向我踉跄走过来,猛地跪在地上,声音沙哑不成调:“徒儿犯了杀戒,来求师父……责罚。”
那最后一个字仿佛重若千斤,他猛地支撑不住,猛的向前倒去。
惠岸?
我冲过去扶住他,却万万没想到他扑入我怀里的那一刹,猛地一大口鲜血喷出来,鲜红的血一瞬间染红了白衣,如同一道撕裂的口子一般醒目。
原来那副完好无损的样子只是化形化出来的,然而失去了力气,再也无法支撑化形的表象。
我试着把他扶起来,却发现他身上经脉俱断,伤的可谓是彻底。我起初着急于找他身上的伤口给他止血,后来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外伤,只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了,若不是修为深厚,怕是早连口气都没了。
那血如注一般从惠岸七窍涌了出来,整个人显得狰狞而可怖,无异于同血池子里捞出来一样。
我活得这样久,见了多少生死,早就已经不再在意谁死谁活,那六道轮回、生老病死,在我看来无非花开花谢四季轮回一般平常无奇,只这一次不同,这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徒儿,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便日日追着他跑,生怕他受了一点伤,那浑身是血的场景无异于拿刀来剜我的心。
我想给他止血,却连个伤口都找不到。
佛祖让我六根清净,七情断绝,可那一刻我想把他抱紧了,就像他还小的时候那样,我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他又跌下那深涧里去那样,我却似乎抓不住他,他在我怀里如同不断流逝的沙,仿佛就从我衣服的缝隙里就此陷了下去,捧也捧不住,攥也攥不紧,我想留住一把,却无论如何捞不起来,流逝的生命从此融入泥土,再也无法拼回受了伤的身上。
那一瞬间我抱着他,仿佛他不是什么长大了的青年,也不是什么惹了祸的徒弟,只是昔日里那个拽着我衣角又笑又闹的孩子,站直了还不到我腰高,总是仰起脑袋来看我,一双眼睛明亮如同清潭,清澈见底,却又映着漫天星河。
这时候,龙女跑了过来,看见一地的血,吓得尖叫一声:“惠岸师兄!”
我回头冲她吼:“去天庭找那太上老君要丹药!有多少要多少,去!”
龙女原本盯着地上发呆,一眼看见我,忽然见鬼一般吓得倒退一步,哆嗦道:“可可可是,若是他不给我怎么办?”
我吼道:“那就烧了他的金殿,杀了他的道童,抢也要给我抢过来!”
龙女吓坏了,忽得眼睛一红,眼泪就珠子一样掉下来,捂住脸哭道:“你、你不是我的观音菩萨……”
我看见她哭就烦,吼道:“滚!”
龙女捂住脸,一路哭着飞一般地转身跑去:“我……我去就是了!”
看见她走了,我松了口气,看向善财:“你来——”
善财陡然一惊,吓了一跳,猛地向后退,仿佛我是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一样,吓得浑身发抖:“这件事我不知道,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我来的时候惠岸师兄就这样了!”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我,眼睛里溢出眼泪来,哽咽着说:“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
我说:“你又发什么疯?去拿叶子舀莲花池的水浇在你师兄身上,留得住他的魂魄一刻是一刻……”
善财一个打滚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到莲花池边儿上去舀清水,手哆嗦地几乎拿不住瓢,舀上一勺,一半也给他洒出去了。
惠岸被他自己咳出来的血呛到,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指着我,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好玩的事情一般,鲜血从他七窍不断涌出,他却仿佛不知疼一样,咳嗽着大笑起来,道:“师父你不该这般生气的……你这是……犯了嗔戒了……”
那还不是被你气的?
我多少年不曾见惠岸笑过,却万万想不到再次见到他笑,是这种时候。
他若是此刻哭,我或许还好受些;可他笑起来,我觉得自己仿佛被人剜了心。
仿佛他压根就不痛,咧着那满是血的嘴笑得不停,白色的牙齿被染得鲜红,那黯淡的眼睛里却溢出笑意来,有那么一瞬,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做出这幅样子来吓我。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话,那笑声渐渐停息下去,那双疲惫的眼睛徐徐阖上了,只听见他低声说道:“死不了的……还要受罚呢……”
即便是没了力气,他也死倔地要说下去:“南海的秘密,是我告诉那妖狐的;净瓶里的水,也是我让它去偷的,都是我的错,你别再怪那只傻熊了,他、他那脑子还没杏仁大,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己犯的错,我自己承担……”
说完以后,仿佛终于完成了要做的事情,力气耗尽,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