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都是真的◎
不知时间是否修改了记忆,印象里那个夏天来得格外早。
他们几个人都拿到票,去看唐钰参加的交响乐团的音乐会。简觅夏听过一点古典,可这一次听音乐会才领略到古典与器乐的魅力。
一直以为唐钰更多是被迫学琴,其实她对音乐充满热爱、激情和期望。那时她第一次和简觅夏谈起梦想,想去柯蒂斯。她问简觅夏考虑好毕业去哪里,简觅夏说早就想好了,比起纯艺,果然还是对能够拥抱更多人的流行文化更感兴趣。
张约翰没有来,不晓得是去训练了还是和女朋友约会。
唐钰满不在乎说,各自有各自的要奔的前程。音乐会之后向阳常和唐钰一起练吉他,偶尔也在声色犬马的夜场放肆。
傅禹和一个陌生男人在旅馆见面,初次十分不适应乃至吓到对方。傅禹和简觅夏分享秘密,感觉挫败。简觅夏安慰他,没关系的,我都做到了,你这么好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后来悄悄告诉傅禹,他们开始集训,从早画到晚,日日夜夜见面,有次画室停电了,他们在画板背后拥有了第一个吻。
傅禹为友人感到开心,可也在失意的深夜发问。
“你考虑好了要接纳他的缺点了对吧。”
“我知道他坏,不是我可以掌控的,可他说会改。我没有抵抗的余地。”
“失去最好的朋友不会后悔吗?”
简觅夏觉得她和路温纶现在仍是朋友,谁说朋友与恋人不可兼得。
漫长而枯燥的练习里有他陪着,她给他削铅笔、洗笔筒,他去买甜筒,偶尔换成蛋挞。他们手里细细一支铅笔用美工刀刻了符号,他们戴着差不多的腕表,午夜回家的车里,他们分享一幅耳机的左右耳塞听同一首歌。
歌里唱“十六岁的夕阳美得像我们一样”,简觅夏略有些伤感,无论如何坚定,距离上注定会远。路温纶浅浅触碰她的额头,说不会的,多远我都在你身边。
想起来他说了好多情话,好多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那个炎热的午后,简觅夏连着几天感冒没好,一出了空调房便中暑了。路温纶立马打车送她回家,送进小区,快到家门口了他竟想要goodbyekiss。简觅夏被路温纶整个抵在楼梯间阑干上,左右躲不过。最后他潇洒走掉,惹得她脸颊热浪消散不去。
简觅夏忐忑地打开门锁,眼角眉梢的余韵瞬间冷彻。
家里一片狼藉,玄关的相框碎了,客厅里的也是,戴蓉姨妈平日里美美做的插花变成玻璃渣下的烂花,散落一地。
幸好小雨在奶奶家过暑假,没目睹经过。简觅夏往卧室走去,看见地板上有很浅的血迹。推开门,见戴蓉坐在床尾愣怔出神,脸上有大哭过的泪痕,眼睛还肿着,头发凌乱,连被撕裂的衣衫也没有换,身上青的紫的,手心让碎玻璃划破,缠了丝巾止血。
“姨妈……”
戴蓉抬头,啮了啮嘴唇,眼里满是颓唐。
“我要报警吗。”
戴蓉摇头,“我和你姨爹吵架,没事的。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简觅夏早有预料,“可是他打你。报警吧……。”
戴蓉哂笑,眼角落下一点泪,“你以为这是在哪,家事,谁管你的家事!何况我是有过错一方……”
“什么。”
戴蓉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我跟别人好了。”
原来路温纶他们之前打错人了,那个男人是戴蓉的男朋友。戴蓉在女人们的聚会上认识的,男人甜言蜜语、无微不至,戴蓉没太当真,可陷进去了便很难割舍。
戴蓉给男人钱花,男人住院的时候,更时常去医院照看。给简觅夏送晚饭,多少是为关心侄女,多少是借此打掩护,说不清。
冯维文对戴蓉缺乏关心,却有着男人不可理喻的掌控欲。他发现了蛛丝马迹,查看她的账户流水,今天戴蓉和男人吃了饭回来,冯维文一下逮住了他们。男人落荒而逃,继而家里变得一片狼藉。
冯维文自持兢兢业业供养这个家,平时应酬上喝多了,和女同事、合作方的年轻女人开开玩笑无伤大雅,戴蓉疑神疑鬼,背后竟藏着这样的秘密。冯维文忍不了,与其说忍耐,终于有足够正当的理由以武力制裁这个属于他的女人了。
戴蓉说:“他出去了,现在大家都冷静冷静,然后再来讨论以后。”
简觅夏点头,说:“姨妈我去喝点水,休息一下。”
戴蓉还说了什么,简觅夏耳鸣听不见了。她倚墙走到厨房,拿起杯子接水,眼睛一闭一睁,杯子哐当砸在水池里,人直直倒地。
“夏夏……”
“夏夏?”
置身一片混沌,好似回到了还很惧怕鬼神童年。
据说出生时曾被怀疑患有先天性白血病,医生拿超大号针管抽她骨髓,爷爷婆婆在手术室外听见婴孩哇哇大哭的声音,每每提及此就恨极了母亲似的,诉说儿媳妇的残忍。后来母亲学习营养学,考了证,她得以健康长大,身体也不算太好。
她皮肤比常人更白,过分纤瘦,轻轻一磕碰身上就有淤青,因而从小被说有种病态美。母亲呵护她,可更严苛,稍有不如意也无所顾忌的用衣架、鸡毛掸子、藤条打她,打得她坐不得站不得。可愈如此,她愈要求自己,要摘得足以让母亲骄傲的月亮。
厌弃与依赖共生,她怨不得母亲,怨自己。于是恨起“病态美”的刻奇凝视,有意晒夏天烈阳,穿背心短裤,绝不打伞。除了学校定期体检报告现实她仍然贫血以外,她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不同。有时经期延迟,也不过是少女常见症状。有时没由来的干呕,无甚食欲,都说没有问题。甚至感冒发烧捂一捂,吃点药就好了,比其他孩子见效更快。
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场景了,黑暗里有一道通往未知之门的白色阶梯。她感觉不到自身存在,只能等待着,注视着,一颗眼球模样的巨大球体从阶梯滚落下来,缠绕着虫一样的黑缆。
只要挨过这一阵恐惧,便会感到自己庞大的躯体仰卧在宇宙之中。然后回到地球,回到自己卧室的床上。
母亲守护着她。
而今简觅夏已能自如地慢慢将神思抽回,过程里听到男人和女人争吵,听到医生公事公办的平淡口吻。
简觅夏睁开眼睛,看见手上吊水的针管,然后是母亲忧愁的面容。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