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能回答她的,只有眼前这个容景谦,他还没有上辈子那个容景谦经历那么多,他只有十一岁,过的也没那么苦,相对坦诚许多。
“或许吧。”容景谦睁开眼睛,侧头去看容常曦,在他冰冷的神色中,隐藏了一分释然,“但还好我问了,不是吗?毕竟只是下人所为。”
没错,眼前这个容景谦因为虚假的答案,收获了一份虚假的平静。
而那个容景谦……
毫无疑问,容常曦把他心底唯一的,仅存的那么点希望给打碎的一干二净,甚至后来还想着要更加嚣张,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定要赢回来,无论是她出言诋毁静贵人也好,还是叶潇曼的事情也好,甚至还有再后来……当然,容景谦全部加倍还给了她。
在这个西灵山有些寒冷的夜里,容常曦忽然弄懂了很多事情,十五岁前的容景谦打不还口骂不还手,而十五岁后他们不太常见面,但每每交锋,她都落在下乘。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也不该是这样……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那个本事,后来他长大了,聪明且强悍,所以才能处处制衡她。
只是那杯酒,和那套宫服——容常曦之前认定了容景谦是打算侮辱她,看她从公主变成一个任人欺辱的宫人,现在想来,这大概是容景谦对她最后的宽恕,他给了她选择,且他深知容常曦怕死。
他难以善待容常曦,但终归是给了容常曦一条生路。
狂风做浪哪得安,机关算尽空水篮……山神告诉过她了。
她想方设法地去害容景谦,未必能让事情变得更好,甚至容景谦死了以后,或许所有的事态都会往不可预知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她甚至可能会比上一世更惨!
容常曦仍不觉得容景谦是个好人,他仍旧阴郁古怪,满腹心思,小肚鸡肠,手段毒辣,难以捉摸……但最起码,他比自己想的要好,他并非完全没有人性。
居然是此时,偏偏是此时!
那个神经兮兮,难以看透的容景谦,被她看到一点真相。
上一世,她冷眼看着容景谦被欺负,甚至自己也出言奚落的时候,他沉默地忍受着,偶尔微微抬眼看她,又很快挪开视线,容常曦被他看的心中烦躁,觉得这人心事太重,迟早要报复自己,她并不是一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不论是现在,还是曾经。
她哪里能从那几乎微不可察的一眼又一眼中,看出小小的容景谦在想什么?
她哪里能料到,那团黑色的雾气散开后,也曾有明光行宫的花团锦簇,后来逐渐在皇宫中腐烂枯萎?
倘若自己能好好待他,就算他是天选之人,最后还是当了皇帝,或许皇兄们不会惨死,她也不必遭受那样的生死抉择,他们可以兄友弟恭,姐弟和睦,容景谦登基后,甚至还可以为自己亲爱的皇姐,以及惺惺相惜一路扶持的友人赐婚。
容常曦的脑子一阵阵的发昏,她的思绪一时间混乱到了极致,最后她说:“容景谦……你赶紧出去。”
她的声音太过慌张,容景谦不解地说:“我们要在此跪到明早。”
“不行,你赶紧出去……”容常曦她随手拿起地上的一个团蒲去丢容景谦,“立刻!”
明明上一刻还好好的,这时候却忽然发怒,容景谦显然对此已很习惯,他不再说话,垂眸离开。
神殿外守着的两个侍从很为难地拦住了容景谦的去路,道:“七殿下……”
容常曦的怒吼从里头传出来:“不准拦他!让他走!本宫看到他就烦,要本宫和他共处一室到明早,本宫死了算了!”
那两个侍从看着一脸平静的容景谦,心中生出一点同情,最后还是让开了点。
容景谦道:“不必担心,我会直接去找父皇。”
两个侍从立刻点头如捣蒜,感叹七殿下的体贴。
而神殿里头,容景谦才走,容常曦便深感疲惫,她才发觉到不对,便双眼一闭,栽倒了过去。
昏睡前容常曦意识到一件事。
叶潇曼这个蠢货拿错药丸了。
容常曦让她拿的,是提前准备好了的解毒丸,防曼舌花花毒的。
而叶潇曼毫无疑问给她拿了四皇子准备的安神丸。
摆放着数盏长明灯的桌下,有三盆她早上偷偷移过来的曼舌花,而她本打算和容景谦在此待上一晚。
皇帝与陈鹤下棋,闭门不见人,容景谦乖巧地在外站了一个时辰,才见到了父皇,皇帝听说他被容常曦赶了出来,大为无奈,领着容景谦回神殿。
门口两个侍从松了口气的表情验证了容景谦的说法,皇帝叹息一声,推开神殿,发现容常曦居然睡着了,大咧咧地躺在地上。
他摇头俯身,要喊醒容常曦,却忽然闻见淡淡的花香。
而躺在地上的容常曦显得过于安静,甚至,她的胸膛没有一点起伏。
十一岁的公主如她所言“让我和他待一晚上不如去死”,悄无声息地死在了神殿内。
康显公主死于安顺二十一年,年仅十一岁。
死因乃是花毒。
西灵山清幽,容常曦的心却静不下来,她昨天想了一整天华君远的事情,觉得自己隐约明白了华君远为何不愿当这个驸马,今日白天又一直在劝说自己千万不能心软,一定要杀了容景谦,于是到了傍晚十分,容常曦连打三个喷嚏,才意识到自己原本好了不少的风寒似乎又发作了。
尤笑十分担心,说要跟皇帝通报,让容常曦不必今夜彻夜去神殿跪着,容常曦罕见地坚强,说自己跪上一夜回宫,就可以慢慢修养了。
尤笑只好给她准备系在膝上的软垫,又备了姜汤,便没陪容常曦去神殿,叶潇曼陪着容常曦来到神殿,容景谦已在里头了,这神殿说来也有几分诡异,正中摆放着山神的镀金大像,却是没有脸的,据说这是因为山神无形,所有你可窥见的脸,都是他的脸。
容常曦百无聊赖地伸手摸了摸袖子,忽然想起因为要跪夜,所以更换了衣裳,她准备好的东西根本不在这衣裳上。
“叶潇曼。”她扯了扯叶潇曼的衣服,低声道,“你去把我放在我房间内小桌上的一个黑色丸子拿来,要快,别让其他人知道。”
叶潇曼点点头,也不问为什么,转身就跑了。
她一路小跑回容常曦的屋子前,正好碰见尤笑出来,尤笑手里拿着个小盒子,看见她,便道:“县主,殿下可是让你回来取这个?”
叶潇曼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是一个黑色小药丸,她道:“对对。”
尤笑很了然地道:“殿下今夜要跪一整夜,又风寒复发,肯定得吃安神丸,可以一觉睡过去,横竖七殿下也不会说她什么。”
叶潇曼说:“原来是治风寒的呀。”
尤笑道:“嗯,好像是四殿下给的。”
叶潇曼闻言“啊”了一声,她倒是不知道四皇子医术这般高明,不过也不好再多问,捏着盒子一路小跑回去,容常曦盯着旁边的容景谦,他正和一个西灵观弟子说话,见他没注意,容常曦才从叶潇曼手里一把接过小盒子,藏进腰带里。
叶潇曼有点不解,不就是治风寒的安神丸吗,容常曦怎么鬼鬼祟祟的……
太阳彻底下山前,叶潇曼等人离开,皇帝前来参拜后,轻抚容常曦和容景谦头顶,便也离开,只剩两人跪在偌大的神殿内,西灵寺夜晚不燃灯,四处都黑不溜秋的,殿内也只有长明灯的灯光,容常曦这才跪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已有些吃不消,她低声咳着嗽,偷偷将药丸子吞下,再抬头,发现容景谦正回头望着自己。
容常曦咳了一声,完全不管神殿内不该说话的规矩,道:“干什么?”
容景谦居然也不守规矩地道:“皇姐风寒又起了?”
“怎么,你很开心?”容常曦以衣袖掩住脸,侧头打了个喷嚏,又从衣袖里探出眼睛瞪他。
容景谦颇为茫然地看着她,像是不知道她从何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只是以为四皇兄的药会有效。”
容常曦仍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在这个即将离容景谦的死亡越来越近的时刻,容常曦忽然有了一个古怪又大胆的想法。
她想和容景谦推心置腹。
她要知道,容景谦究竟在想什么。
这件事,上辈子她没有弄懂,也不屑弄懂,这辈子,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了那么一点好奇心。
再不问,就没机会了,这个人就像被一团黑色的迷雾给笼罩着,容常曦从来没办法窥见他真实的面貌。
她放下衣袖,忽然露出和善的嘴脸:“景谦。”
被容常曦这样忽然状似亲昵地直呼名讳,容景谦也不惊讶,只是依然疑惑地看着她,像在等她表演那些小把戏。
容常曦开门见山:“你知不知道,掖池那一次,我为何会掉下去?”
容景谦终于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我不是好端端滑了一跤,而是……我本想推你下去。”容常曦几乎是坦然地自述其罪,她的声音很轻,神色也堪称天真可爱,“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摔进去了。”
除了最开始的意外,容景谦脸上仍旧没有什么波澜,他平静地迎着容常曦的目光。
容常曦扯了扯嘴角:“你一点都不惊讶。”
他果然知道。
所以这一世明明容景谦受到的欺负还不如上一世多,他却比上一世的容景谦还要讨厌自己。
他察觉到自己对他动过杀心。
“我很惊讶。”容景谦摇头,“惊讶皇姐为何忽然告诉我真相。”
容常曦膝盖有点疼,索性一屁股坐在脚后跟上,这样她比容景谦矮了一大截,她仰着头,如同他后来长个儿后,自己所痛恨的那般仰视他:“你不好奇吗,我为什么要杀你。”
“皇姐讨厌我,我入宫前便知道。”容景谦端正地坐着,一板一眼地回答。
“我是讨厌你。但我想杀你,其实只是因为你才入宫,就说我俗不可耐。”容常曦避开上一世的问题,半真半假地说。
容景谦道:“我不曾这样说过。”
容常曦冷笑:“你是没直说,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那假莲,在你心中,就是俗不可耐,你却说我如它一般。”
容景谦不语,似在回忆此事,片刻后才道:“我那时,并不知莲花是假的。”
这个回答居然如此无懈可击,容常曦噎了一下,之前在心里计算好的话完全没法说了,她只好道:“那御书房前,你为何要松手,让我摔了个底朝天?”
“是皇姐命我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