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醒来的时候已近下午,她拥被床榻之上静坐半晌,随着意识慢慢回笼,终于理清了自己的处境。
县令府的婢子听闻动静入内,对阿妩躬身一礼,面带欣喜道:“女君醒了。”
阿妩点了点头。
她忽然想起了昨夜的那个荒唐梦境,面色十分难看。
婢子又道:“昨夜女君高热不退,燕侯心急如焚,竟以身取冷,替女君降温,实在令人羡慕。”
阿妩闻言惊住,双眸微微睁大,诧异道:“你说什么?蔺荀他以身取冷,替我降温?”
婢女点头。
原来昨夜她迷茫之时看见的身影并非错觉,蔺荀为了替他降温,竟不惜以这种方法……现今天气已寒,以凉水浇身,任凭他身体再好,也经不起这样损耗。
阿妩一边动容一边愧疚,两种情绪灼灼交织,心中十分复杂。
想到陈氏,她心中陡滞,眸光猛然黯淡下去,手紧紧揪着被褥,沉声道:“陈夫人……如何了?”
婢子面色一变,紧着呼吸,小心答道:“启禀女君,燕侯已派人替陈夫人料理丧事,灵堂也已设好。”
“许牧手段卑鄙,既然连陈夫人这样的弱质女子都不放过,竟暗中下毒谋害于她,实在令人不齿。陈夫人已去,还望女君节哀。”
阿妩闻言恍然,想来蔺荀为保全阿嫂名声,所以便对外称她是中毒而亡的罢。
这样……也好。
婢子又道,“今日燕侯出门时,让婢子转告女君,陈夫人的事与女君无关,您无需自责,女郎尚且年幼,还请你快些振作。”
阿妩深深吸了一口气,脑中浮现阿窈可爱的面庞,点头,“我知晓了。”
“阿窈眼下如何?”
“今日燕侯伴她一上午,也不知对女郎说了什么,女郎先前一直长哭不停,闹着要寻阿娘,现下已然安定了许多。”
蔺荀连阿窈都照料到得如此周全……阿妩心间忽然涌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想着蔺荀替她降温之举,抿唇道:“燕侯可有说何时归来?”
“奴婢不知,不过听闻府上管事说这几日忙着商议伐许之策,想来两军很快便会对上了。”
“你吩咐人炖一锅滋补身体的汤,速速给燕侯送去。”
阿妩面无表情,一口将以往最恨的青苦药汁一饮而尽,随后换了素服去寻阿窈。
问了半天,才知阿窈始终守在灵堂,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
阿妩去了灵堂,阿窈一见阿妩便朝她扑了过来,小小的身子只能抱住阿妩的双腿,红着眼凄凄唤道:“姑母。”
阿妩半蹲下身子,将阿窈涌入怀中,心中亦是酸涩,她不住拍抚着她的背,以示安慰:“阿窈,姑母在。”
阿窈从阿妩的怀中出来,对上她的眼,认真询问道:“姑母,今日姑父同阿窈说阿娘不在了,以后阿窈再也看不见她了……他是骗阿窈的,对吗?”
阿妩心疼至极,听阿窈话后,心中明白了蔺荀的用意。
长痛不如短痛,就算他们瞒得了阿窈一时半,也瞒不了她一世。
阿妩定定的点头,郑重道:“阿窈日后……的确再也瞧不见阿娘了。”
阿窈闻言眼眶一红,豆大的泪珠啪嗒掉下,抽噎起来,“昨日阿娘还好好的呢,为何今日就不说话了呢?是不是我做错了事,阿娘才躺着不理我的?姑母,阿窈会改的,我日后一定好好听阿娘的话,绝不惹她生气。姑母……”
阿妩将她再次拥入怀里,心如刀割,柔声道:“阿窈,阿娘最疼便是你,怎会不喜你呢?阿娘是太想你父亲了,所以她去寻你阿父了。阿窈,无论发生什么,他们始终最疼爱你,始终会陪伴在你身边。”
阿窈在阿妩的怀中再度哭了起了来,每声抽噎都如利鞭抽打在阿妩心头,她红着眼眶将她环住,下意识咬紧银牙,目光沉沉,“阿窈,以后就由姑母陪在你的身边,好吗?日后姑母便是你的阿娘。”
她必会好好护着阿窈,绝不让旁人伤她分毫。
蔺荀坐于榻边,替阿妩将唇边的药渍擦拭,伸手探了探她的面额,滚烫似铁,几乎要将人灼伤。他眉头一拧,眸色晦暗幽深,而后朝床榻旁边不远屏风之后的浴桶大步迈去,径直褪下衣袍跨入了其中。
蔺荀进去之后面色分毫未改,微微半阖着眸,仿似只是平常的沐浴。
然,这桶内的并不是什么温热的水,木桶里盛的是他方才命人取好幽深井水,井下清冷甘冽,即便是这时节,深井之水也是极凉极冷,甚至还可能结冰。
约莫半刻钟后,蔺荀感到身上的温度降了下去,他从桶中跨出,以巾擦干身上水珠,而后着了薄裤,赤膊上身于榻间躺下,将同样只着纱衣的阿妩轻轻拥入怀中。
阿妩迷迷糊糊于高热煎熬之时,忽感一阵清冽,她凭着本能的往那清冽之处靠近,主动入他怀中。
此时此刻,软香温玉满怀,蔺荀却并无半分旖思,他只是动作轻柔地静静拥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间,仿佛怀中所纳乃是世间最稀罕的宝物。
她高热不退,恐有性命之忧,而今无处寻冰,他只好效仿前人,以身取冷,替她退热了。
……
阿妩做了一个梦,一个很是漫长且又荒谬无比的梦。
梦中她独身一人置身荒漠,头顶是烈烈红日,脚下是滚滚黄沙。她艰难往前,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穿过一片荒芜,到了两座石壁之间。石壁嶙峋,起伏不平,两两高耸,于中间形成了一片阴凉之地。
就在阿妩以为可以借此处躲过毒辣的阳光烘烤之时,骤闻一道梵音自天而降,接着嬉笑声起,她正觉一惊,下意识想要逃离,却见两旁原本空无一物的石壁忽然变幻出万千洞窟,每个洞窟里头场景不一,似藏众生万象。
她甫一抬眼,便见最近的洞窟当中广袍宽袖,负手而立的郎君回过身来,他眉目似雪,浑身透满疏离,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乌发翻飞。
阿妩见他缓缓抬起右手,当着她的面将手中的玉佩摔的七零八落,而后他转首离去,执上东乡翁主的手,毫不留恋的步上繁花似锦的重重宫阙。
阿妩又气又怒,下意识要去追,却见洞中场景一变,竟成了武平县公于筵席之上言笑宴宴,自得其乐的画面。
轻纱蒙面的舞姬随着丝竹乐声灵动摆弄腰肢,纤手掐做莲花,荡开层层水袖,好似波浪翻滚,层层叠叠,飘洒灵活。
忽地,但闻一声琵琶错弦,武平县公面色陡变,神色瞬间凌厉,他将手中杯盏扔下,挥手一剑便朝面前舞姬的颈脖一挥,舞姬的头似切菜般头滚落在地。鲜血漾开,沾染了武平县公一脸,他却笑得愈发恣意猖狂。
那道血雾仿佛喷在了阿妩身上,她只觉身上有股浓稠粘腻的血迹,胸中翻滚,连连作呕。
阿妩好容易的才将身上这种黏糊恶心的感觉挥散,再度抬眸,眼前又成了许牧身居高位,坐拥无数美姬的靡靡画面。
她的眸光在数名美人面上掠过,竟在其中瞧见了她的大嫂陈氏!
陈氏眉目含伤,面上欲言又止,好似有什么话要对阿妩诉说。
阿妩双眸陡睁,心中大骇,想要大声呼喊陈氏,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忽地,王邈与武平县公等人齐齐出现,个个面带笑意,似乎在嗤嘲她的无能,阿妩慌极,下意识要迈步,这才发现她的脚下竟不知何时起燃起了熊熊烈火。
火愈来愈大,愈来愈热,烈火交织着那些猖狂笑声,好似魔音入耳,阿妩只觉她浑身冷热交替,仿佛至于冰火两重天。
除了这些恣意纵容,靡靡享乐的画面,洛阳城内贵族夜夜歌舞升平,荣华欢欣也一并出现,阿妩头脑发昏,意识仿佛被割裂成了众多碎片,她同时竟还瞥见皑皑白雪的城外,百姓食不果腹,正与野兽争食的画面……
阿妩浑身发热,头疼欲裂,只觉胸腹也快要燃烧起来,火却越燃越大,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似要将人烤化。
明明身处高位繁华,这些人却个个人面兽心,行的全是魔鬼行径……
这哪里是人间,这分明是地狱。
正在此时,阿妩恍然见长兄和她父王二人出现在了跟前,二人的面上挂着柔和的笑意。
阿妩如蒙大赦,终于瞧见了希望,颤巍巍对他们伸出手,哑声道:“阿父,阿兄……阿妩好热,好难受,你们快带我走,你们是来接我的吗?”
二人并不言语,只含笑对阿妩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
阿妩见二人忽然变得透明,心中生出惶恐,不顾身上炎热,想要追上二人。
可惜二人对她摇头,伸手指了指阿妩的身后便再度消失不见。
阿妩瞬间被绝望吞没,压抑着声音,“阿兄,阿父不要丢下阿妩,不要丢下阿妩一人。”火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阿妩想动却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子被烈火吞没,周围如同魔音的嬉笑声还在继续……
她环抱身子,无助而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