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平县公忽而骤起,取了一旁横挂的宝剑上前就将那青衣美婢的只手砍下,断手在地上滚了几滚,落在了他的脚边,他不屑将那断手一脚踢开,抖了抖染血的剑,将剑尖直指着青衣美婢的颈脖。
他瞪眸厉喝,“连侍奉客人饮酒都不会,留你作何?”
青衣美婢痛失一手,几欲昏死过去,可唯恐昏倒之后就再也无法醒来,只能煞白着脸,死死咬着牙道:“县公恕罪,县公恕罪!”
另一位红衣美姬亦是满脸青色,咚一声跪下,光洁的额头重重磕在光滑的地面,五体投地,状若惊弓之鸟瑟瑟发抖。
“来人,将此婢拖下打死,你,现在换你替林郎君斟酒。”
青衣美姬瞪大双眼,不顾断手之疼,连连磕头,“县公饶命,妾,妾并非有意犯错,还请县公给且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妾一定劝郎君饮下此酒。”
阿妩双眸微睁,只觉胸闷气短,止不住地想要干呕。她连忙撇开视线,不敢去看那美姬的伤口和地上的断手……
但凡豪门世族,蓄奴养婢都是常事,即便奴婢身份低微,可若未犯大错,也不至于随意打骂斥责。
眼下这武平县公竟一个不快就直接就砍了一位姬妾的手,此等残暴的做派,与那毫无人性的野兽又有何异?
青衣美姬强忍痛意,颤抖着完好的右手替蔺荀斟上满满一杯温酒,跪于身前将雕花的酒盏奉上,杏眸蓄泪,痛苦惊恐而又充满无助与殷切,“请……郎君饮酒。”
“还请,还请郞君怜惜奴婢,你若不饮此杯,奴婢……奴婢只怕是性命不保啊。”
武平县公饶有兴致地欣赏那青衣美姬瑟瑟发抖的绝望模样,便随着体内药效发作的畅快,只觉心中无比快意。他见蔺荀久久未言,垂眸似乎面带难色的模样,视线自他身后的阿妩面上掠过,舔了舔干燥的唇,心中忽生一计,“美人如此娇怜,林郎君难道不觉怜惜?何不为她求情?”
“不若这样,你将你身后的仆童送我,我将这两名美姬赠你,如此她们也可免一死路,岂非皆大欢喜之事?”他目光灼灼,眼底露骨的欲,叫阿妩面皮一紧,只觉恶心至极。
蔺荀闻言,眸底沉满刺骨的冷。
他本就没甚么耐心与武平县公虚与委蛇,之所以来此赴宴,无非是想拖住他,趁机给手下之人多争取些办事的时间。
正在此时,一名仆童自外而入,他立在廊下对蔺荀颔了颔首。
蔺荀神色陡变,原本唇边的笑意渐渐冷凝,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语气漠然至极,“她乃县公府上姬妾,县公要杀要刮,与我何干?”
正常人面对如此情形,无论如何都为或多或少的为美人求情几句。
可蔺荀却一脸沉静,端的是平静无波,竟连眼皮也不曾抬下。
这下武平县公不由诧异。
他陡然发现,蔺荀与方才那个满面讨好,言语殷切之人相比,就像是换了个人,气势竟是截然不同了。此时他手执酒盏,眉眼微抬,含笑睥睨的模样,竟没由来让人心中一颤。
武平县公平日虽耽于享乐,纵情声色,但他既能在这这般乱世中存活下来,便说明他并非十足的纨绔废物。
这样不怒而威,甚至连他也深感压迫的气势,绝不会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小商人身上会有的。
武平县公神色陡然一变,忽而抬剑直指蔺荀,手中宝剑上的血珠还在往下滴落,疾言厉色道:“你究竟谁?此行意欲何为?”
“我是谁?”蔺荀被他以剑相对,不但不畏,反倒从席上站起身来,“我都说了今日前来是有礼相送,县公竟是不信么?”
武平具县深感敢威胁,厉喝道:“来人,来人将此人给我拿下。”随着此声令下,大门发出砰的一声响,外面脚步阵阵,人群接连入内。
武平县公正要得意,下一瞬面色却似霜雪陡然冻住。来的人虽着他府上衣物,却个个面目陌生得紧。
不,这些不是他的人!
武平县公不由怔在当场,心中忽有不祥之感。
紧接着,只见四人抬着一个箱笼入内,随即咚地一声落于地下,沉响回荡,久久难散。
武平县公面色愈发难看,“这,这是什么?”
蔺荀面带笑意,扬手道:“自然是献给县公的大礼。”拊掌声落,巨大的箱笼自外打开,露出里面双手反剪被缚于身后,面色惊恐的两个人来。
这二人,正是武平县公的夫人徐氏和他膝下唯一的嫡子。
“听闻县公夫人与许牧之妻乃是一母同胞的姊妹,我有个忙,想让县公与尊夫人帮我一帮。”
武平县公沉眉思索半晌,观其行事作风与手段,再联想近日局势,眼眸陡然一亮,终于猜到男主的身份,“你,你是燕侯?!”
“你想做什么?”
蔺荀不置可否,当着武平县公的面将假须摘下,简短说明来意。
武平县公摇头,“这,这绝无可能,在此紧要关头,许牧怎可能容任何可疑之人接近?便是我夫人与她夫人为姊妹,也绝不可能。”
“是吗?”蔺荀眼风一扫,梁正便当着武平县公的面喂下徐夫人和他儿子各自一枚药丸。
“此毒甚烈,七日之后,若无解药,必死。”
武平县公目眦尽裂,忽而发出一阵癫狂笑声,他因服五石散伤了身子,今生再难有子嗣,若是让儿子落入蔺荀之手,只怕会断门绝户!
“世人皆知,武平县公举止怪诞,喜食五石散,每每服散之后,行至愈发暴戾癫狂。你按我所言去做,此事一定可成。”
徐夫人被塞了口说不出话,双眼溢满清泪,却只能不住点头。她可以去死,可是他不能让她的孩儿也死啊。
武平县公无法,最后只能颤抖着咬牙,应下了蔺荀的条件。
此话出口阿妩才觉不对。
方才她那番话若单单拆开来听,实在有些过于暧昧,阿妩怕他误会,忙收回手,视线微微错开往外扫去,“我,我是说,比起阿瑶他们所受的苦,我这些苦不算什么,我并无他意,你莫要误会……”只是不解释还好,越解释倒愈显此地无银三百量。
阿妩抿唇,颇有些懊恼。
好在蔺荀并未像以往那样揪着她话中漏洞不放,他道:“伯先已先我们出发前往平舆,有他在必能暂时将局势稳定,我们先去会会那武平县公郭良,只要计成,不怕许牧那竖子不交出陈氏与刘窈。”至于到时候与许牧对阵的人马,他打算直接从周边的颍川和豫州调兵。
阿妩恍然,“那昨夜……郎君命楚翁吩咐人扮作你后日再从蓟城出发,是为掩人耳目?”
蔺荀闻言不由挑眉,眸中露出几抹赞赏之色。
阿妩自小到大,时常有人在她身旁夸赞,按理而言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可见蔺荀对她露出赞赏目光时,竟不由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识就解释道:“因阿父长兄之故,我也曾略读过几本兵书。”
蔺荀点头,“此番攻打许牧并非难事。最为棘手还是营救陈氏与刘氏阿窈之事。”
他面色渐凝,“此番能否事成,全在这次武平之行。”沉吟了半晌,蔺荀忍不住再问:“你真决定好了要与我一道南下?”临近出发,蔺荀忽觉自己先前有些草率,不该因她求情便心软应下了她。若是她现在稍微流露出半分退意,他便可借故将她送回。
熟料阿妩面色决绝,仍如先前那般,态度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
蔺荀无奈,只能与她一道驱车而行。
很快,二人便到达城外,五百人的精骑已等候已久。
蔺荀行至一匹威风凛凛,品相极佳的枣红大马前,他伸手抚了抚马鬃,利落翻身上马,而后对尚在马下的阿妩伸出右手。
阿妩总觉周遭之人的目光都似落于她身上,探究有之,打量亦有之……她敛住心神,挥散这种不自在之感,伸手搭上了横在跟前,指骨分明的一只大手。他一个借力便将阿妩轻轻提至马背,轻而易举将她纳入怀中。
他的胸膛极为宽阔,体温有些热,隔着薄薄的衣料,阿妩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传到的背上的温度。
然,此时最令阿妩在意的不是他身上的温度,而是他呼吸之时,尽数喷洒在她耳畔的鼻息。
那鼻息绵长沉稳,甚是有力,惹得她耳边肌肤生热,顷刻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阿妩尴尬极了,只能僵直身子,微缩颈脖,试图来缓和这种感受。
其余精骑也已全数待命,蔺荀忽在阿妩耳畔沉声道:“抓住缰绳,微微俯低身子。”
阿妩按他所言照做。
“可准备好了?”他又问。
阿妩应是。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蔺荀扬手一鞭挥一下,马儿开始疾行。迎面而来的疾风呼呼刮在脸上,马儿疾驰颠簸的速度超乎阿妩的想象,这般颠簸对于娇生惯养的她而言自然是极不舒服,但她念及阿窈和大嫂的安危,只能扣紧缰绳,将所有的不适吞下。
忽然,身后之人张开了斗篷,将她身子拢在其中,只留出些许的脸在外头,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放松身子,莫紧张。”
“有我在。”
阿妩陡觉得心头微热,那些惶恐和不安,莫名地因他这句话随之消散了不少。好似一块半悬空中的石头,忽然被他牢牢拖住,瞬间有了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
武平县公名郭良,乃承平帝母后郭氏的族兄,承平帝在位之时,此人官至骁骑将军,为彰显其富,极爱与人攀比钱财宝物。
承平二年,藩王陈留王拥兵自重,日渐坐大,郭太后唯恐生乱,设局洛阳请陈留王入瓮,欲杀之。陈留王察觉,联合其余两名藩王将计就计,反杀郭太后,后来郭氏被诛,河东郭氏一族由此衰败。
正是此时,郭良深感不妙,为求活命攀附于南阳王,主动奉上所有财物,为南阳王一阵鞍前马后。
后来,南阳王得胜,他亦因功被封为武平县公。
郭良性奢靡,喜美色,极好享乐,即便在武平呆了这么些年,还是难改其性。
近年来兴许是因服五石散过度,其言行更是怪异,且为人很是喜怒无常,癫狂之时,弑杀而暴戾。
此人与许牧乃是连襟,其妻与许牧之妻乃一母同胞的嫡亲姊妹,这武平县公之妻徐夫人,便是蔺荀此行的目的。
蔺荀等人昼夜疾行四天四夜,终于顺利抵达了武平县。
到达武平县前,阿妩等人便做了乔装,蔺荀扮作商贾,而五百精骑则是分散为几列,只留了五十人随侍于身旁,其余的人全都扮作贩夫走卒,先行一步入了城。
乔装之后,蔺荀便携着阿妩大摇大摆地住进了当地驿舍。
阿妩不由担忧问道:“武平县公若不为那红珊瑚树所动,那到时候该如何接近?”
蔺荀微扬眉,眸光冷沉,语气很是自信,“武平县公其人贪财好利,性极奢靡,这株红珊瑚树并非凡物,我既言手中还有其余宝物欲要奉上,以其为人,必然会有所意动。”
蔺荀所料果不其然,傍晚梁正等人便回返,说是一切顺利。
“我言主上你欲在当地最上等的酒舍设宴请他一叙,武平县公拒了,说是他明日会在府中设宴,届时主上持贴上门便可。”
蔺荀点头,郭良虽然荒唐好色,但能在这乱世里存活至今,说明必然有其可取之处。
如今观其谨慎的行事作风,可见一斑。
不过,任凭他再谨慎又能如何?此行他志在必得,不达成目的,决不罢休。
蔺荀问道:“他府上地形可有勘透?”
梁正点头,侧身往外,请了一人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