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口之话,岂有反悔之理?”他面色沉沉,从衣襟内掏出那方帕子递到阿妩跟前,眼眸微眯,握帕的手微紧,“你确定要看?”
阿妩目光在停留几瞬,而后接过将其摊开。
卿卿阿妩,见字如晤。
吾知卿必怨我至甚,然吾非良人,确实辜负,卿若怨之,亦是应当。
今国土分崩,山河破碎,西有张枞,东有许牧,北朝原为正统,今却为蔺贼所控。蔺贼挟天子以令诸侯,魏不归一,临渊无以为家。
魏帝年幼,资质欠佳,怯懦无能,毫无君王之风,然临淮王素有贤德,又乃宗室正统,渊心敬之,择为明主……临淮王疑渊心不纯,无奈只能与卿断情,转与东乡翁主联姻。
自别之后,许久不见,昨闻卿为蔺贼所夺,渊心愧之疼之,亦……甚思之。
此生虽无夫妻之缘,但卿之于我实与旁人不同。
渊知卿之苦,惜卿之遇。
唯愿早日功成,诛杀蔺贼,助卿脱身于水火。倘若来日卿无去处,吾愿候卿归来,必然待卿如昨,珍之爱之。
……
落款无名无姓,只有单单一个渊字。
王邈字临渊,结合这帕上内容,便是瞎子也知这信出自谁人之手。
阿妩神色变得难看至极,浑身不由发寒。
若今日这信公之于众,不但她要身败名裂,被泼一身与王三郎藕断丝连,不清不楚的脏水,蔺荀更是会因她沦为整个大魏笑柄。
阿妩咬牙,“不是我。”她眸光微沉,定定道:“我与王三郎已然决裂,他不可能会写此信给我。”
蔺荀眸光微沉,“我自知晓。”
话虽如此,其实他今日看见这信的瞬间,整个人如坠冰窖,只觉遍体生寒,滔天之怒盘踞于胸,让他恨不得将卢太后和那卢三娘当初乱刀砍死。
他不知用了多大的意志才忍住未当场杀人。
蔺荀眼眸沉沉凝望于她,将她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他本想问一句,‘倘若今日这信乃王邈所写,你又待如何?’
只是思忖了半晌,他最后还是未将这话问出口。
阿妩心存由衷感激,朱唇轻启,姿态恭谦,“今日之事,多谢……夫主。”
蔺荀眸光轻敛,沉默未言。
阿妩未得他应答,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忽觉气氛有些尴尬,好在此时桂妪将药取了来。
蔺荀回神,目光在药上停留几瞬,吩咐道:“退下。”
桂妪诧异,“燕侯,老奴,老奴还要替翁主上药。”
蔺荀摇头,“不必,我亲自来。”
“这……”桂妪语气踌躇,目露询问看向阿妩。
阿妩下意识摇头,让蔺荀替她上药,实在……太难为情了。
“我行军打仗,大小外伤,何种未曾瞧过?上药比之于你,只高不低。”
“那便有劳燕侯了。”桂妪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几息,随即快速退下。
阿妩要留桂妪,却已来不及。
蔺荀一撩衣摆,竟在床踏边上半膝跪而下,他握住阿妩的一只玉足,抬眸问,“伤了哪只脚?”
阿妩满脸难以置信,蔺荀他,竟真的要替她上药?
她耳尖发烫,极不自在,“还是我自己来罢,你这般替我上药,到底于理不合,实在不妥。”
阿妩听闻他哼笑了一声,似乎很是不以为然。
也是,此人一向视礼法为无物,行事向来随心所欲,只问喜好。
“腿打开些。”
阿妩面色更加不自在。
“你并得这么拢,我如何替你上药?”蔺荀微微垂首,随手取过旁边药膏,打开了瓷盖。
但见他神情专注,语气正经得很,分明无半分狎昵捉弄,可阿妩听了这番话后,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登时面红耳赤,羞赧至极。
她的耳垂立时殷红如朱,似要滴出血来。
阿妩瞬间僵在当场。
以蔺荀的耳目,怎能不知此事?此前他从未提过只言片语,今夜却忽提此事……
他到底还是怒了。
阿妩面色微白,额上满是汗珠,忍住腿间痛意,脸上略带愧色,“我……曾的确说过此话,但那时尚且——”
“罢了。”蔺荀皱眉,不欲再提此事。他眸沉似水,伸手压了压额头,再次往前,很快身影便融在长长的甬道之中。
阿妩张了张口,未完的话只能吞入喉中。
夜风起,秋夜初寒,习习凉风带着些许湿意,凉凉地直往人骨子里钻。
阿妩的手攥得更紧,她咬牙在夜风中默立半晌,才缓缓抬步欲望台阶而去。原本步子踏得尚好,却不知怎么踏了空,整个人一个踉跄便在阶梯上又摔了个跟头。
事不过三,可她今日却屡屡受挫。
阿妩撑在地上的手缓缓收紧。
今日在宫中摔伤还未好,此下又受重击,顷刻间,阿妩便见自己葱绿色的裙上晕开了大片暗红。
桂妪的车行在阿妩后头,她到时整好瞧见阿妩摔后跌坐在地的狼狈模样,她垂着首,整张脸都没在阴影当中,叫人瞧不清神情。
“我的翁主,你怎生坐在地上?”桂妪匆匆上欲将之扶起,“这地上寒凉,不宜久坐,仔细冻坏了身子。”
不过又摔了一跤罢了,阿妩原本觉得并无大碍,可对上桂妪默默关切,疼惜怜爱的眼神,不知怎的胸中发紧,眼眶有些干涩。
阿妩由来好强,只觉自己这般莫名情绪实在矫情,连忙错开视线,不愿让桂妪瞧见她此下副模样。
桂妪一瞧便知事有蹊跷,“翁主,发生了何事?难道燕侯他因白日之事怪罪于你了?”
阿妩摇头,将眼中的涩感挤回。
许是因今日卢太后接连构陷,许是刘矩漠然相对让她忆及往昔,也兴许是因今夜殿中杨睿触柱的一地鲜血……
阿妩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心中生出了一种无力的彷徨。
今夜是满月,银盘高挂,星光璀璨,阿妩瞧着高悬的明月,唇边缓缓漾开一抹温柔笑意,她转而对桂妪宽慰道:“并无此事,阿妪,只是我忽然有些想念阿娘和二兄了。”
桂妪从小瞧着阿妩长大,岂能不知她脾性?翁主自成婚以来便处处小心,步步谨慎,她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什么事都闷在心头,从不向她吐露烦恼。
她或许表面强势,实则却是个外强内柔,很能替她人着想的女郎。
桂妪伸手抚上阿妩的肩膀,“翁主若想女君和郎君了,改日寻了时机,自然能见到,翁主……”话到一半,桂妪忽愣,声音顿住。
阿妩瞥见地上忽然笼罩的倒影,倏地侧首,抬眸便对上了蔺荀的视线。
阿妩压根未料他会去而复返,心下很是吃惊,想她自己此下情状必然很是狼狈,咬唇便要起身,却因膝上太疼,脸色一白,索性又坐了回去。
借着廊边烛火,桂妪这才瞧清阿妩裙上的血污,面色登时染了焦急,“翁主,翁主可是磕到了腿?!”
桂妪心中内疚。
今日翁主在宫中摔了两跤,手都破了皮,腿上怎会无事?
她竟疏忽大意至此!
蔺荀拧眉,神色陡然一变,他掀袍在阿妩跟前蹲下,语气极严,“怎么回事?”
阿妩不知该说什么。
蔺荀神色更冷,“你是哑巴,伤了腿也不带吭声?”
“并无……大碍。”被他逼着,阿妩只能干巴巴挤出一句话来。
只是这话说得甚无底气。
“无碍?”蔺荀气极反笑,伸手作势要望她膝上按压,阿妩见状猛然缩腿,却因动作太大,面色都白了一圈,冷汗直冒。
“还嘴硬?”
阿妩仿佛想起了以往被长兄训话的场景,心中半分底气也无,只好抿着唇一言不发。
“说话。”蔺荀极气,语气无意间带了十分苛责。
桂妪帮腔,“燕侯,翁主她——”
“我未让你答话。”他冷扫桂妪一眼,转对阿妩道:“还不知悔改?”
阿妩咬唇,心中有些焦躁,这人就连治她的方式都同长兄一模一样。
她只好被迫认错服软,“是我之错,我……我不该逞强。”阿妩见他忽然对她伸出了手,有些不解。
“不是有话要讲?”他神情忽而和缓了些,想来是将方才之事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