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兄还没这么娇贵。”元祎炬道。
昭熙心里稍定。要元祎炬好不容易逃脱了永安宫的惩罚,却被自己酒醉害死,那可冤。又问:“这左近,可有人看守?”
元祎炬是自小被软禁,对人情世故比昭熙要通得多,虽然不曾半夜爬过谁家的墙,却也知道,以他俩的穿戴、相貌,凭这家是谁,都不至于贸然置他们于死地。等酒醉醒来,自然是要问话的。
因应道:“应该是有。”
“那就好。”昭熙道。
元祎炬……
难不成他还希望有人来围观他们眼下的处境不成?这个十三郎,看着稳重,不想……思及去年这个时候,华阳在宫中被劫,心道:……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倒与他家三娘果然一母同胞。
这一念未了,就听昭熙提高了声音问:“九哥可知这是谁家?”
元祎炬:……
这我还没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他其实也才醒不久,比昭熙更摸不清楚情况。便只闷闷地道:“不知。”
“不是谢祭酒的府邸吗?”昭熙又道。声音更大了。
元祎炬:……
竟然是谢家!元祎炬心里暗暗叫苦:谢家权势虽然不如其他几家,清名却还过之,这是要犯众怒的啊。
也不应声。
好在昭熙也没指着他应,顿了片刻,又道:“谢娘子约了我来,却为什么不见人?”
元祎炬:……
完蛋了!
这个十三郎好生不知轻重,半夜爬墙也就罢了,还扯上人家小娘子!当他谢家好惹?就算是真……那也能做不能说呀!
元祎炬整个人都沉默了。
好在昭熙虽然胡闹,说完这一句,也就不再声响。眼珠子又乱转起来。这间屋子不大,也无半分装饰,却有床,有桌,有坐具,香炉,虽然简陋,倒不寒酸,心里越发有底——这大约是谢家人禁足之用。
过了一刻钟,听得外头轻轻“啊”了一声,一些细细的碎语,声音太轻,却是听不分明。
昭熙低声道:“……好了。”
元祎炬还有些糊涂。又过了半盏茶功夫,果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多时,门“吱呀”一下开了,走进来两个面目冷峻的青衣仆人。到跟前,也不言语,一反手,就是雪亮的刀尖一亮。
虽然元家兄弟心里有底,对方不至于鲁莽害了他们性命,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面色一白。
却是割断了他们腿上的牛筋索。然后一手一个,提溜起来。元家兄弟被绑了整晚,陡一站起,未免双腿发软,差点又摔了回去。被那两个青衣仆人背后推了一把,好歹稳住,踉跄向前,出了门。
出门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阳光刺进眼睛里,不由自主眯了起来。两个人被推搡着,踉跄走了有近千步,转个弯,被推进一个偏厅,布置得颇为雅致,有极淡极淡水仙的香——然而这时节,却哪里来的水仙?
堂上正中坐的中年男子眉目清俊儒雅,颌下一把美髯,打理得整齐。束发,没有戴冠,随意插一根旧银簪子。灰蓝色袍子,袖口和领口,隐隐泛着光——想是纹绣里掺了银线。
“大约就是谢祭酒了,果然好气度。”元家兄弟虽未能言语,却不约而同作如是想。
昭熙手心里沁出汗来。
谢祭酒漫不经心瞧了他们俩一眼:“醒了?”
元家兄弟在他的注视下,不约而同低头去,齐齐应道:“醒了。”
“怎么老夫觉得,两位还没醒透呢。”谢祭酒道。
“啊?”元家兄弟不知道谢礼卖什么关子,又齐齐抬头来,迎面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又湿透了。
昭熙:……
元祎炬:……
两人昨日劳神,夜里醉了酒,又被绑了整晚,正腹中空空,冷不防再一盆冷水,双双打了个寒颤,脸色里都透出青白来。谢礼从昨晚淤在心里的一口气,到这会儿才稍稍散发出来:这两个兔崽子,敢爬他家的墙!敢败坏他女儿的名声,不给点厉害瞧瞧,是不知道马王爷生了三只眼!
口气却温和得紧,谆谆如教导学堂学子:“方才是谁说的,我女儿约了他来?”
“我!”
“我!”
却是两个人抢着应了声。
谢礼被气笑了:还抢着认——合着是以为有什么好处吗!
昭熙看了元祎炬一眼,元祎炬却不看他。昭熙道:“九哥不必为我顶罪,我说的话,自会负责。”
元祎炬微微愕然,他素不擅拒绝,何况是昭熙。虽然心事重重,也还是应了。
昭熙吩咐小厮自个儿回府。
这时候将近戌时,洛阳宵禁,坊外已经是万籁俱寂,就只有一轮孤月嵌在夜幕里,还没有圆到顶峰,缺个口子,像被咬过一口的馅饼,照着洛阳城里的路,路上行人,马蹄声得得得,响得清脆。
空气无端就清冷起来,果然中秋近了,昭熙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进到长乐坊,氛围又是一变。
是处灯红酒绿,脂浓粉香,莺声燕语,好不热闹。这地方昭熙来得少,元祎炬来得更少——有这个闲钱,不如置几块地正经。是以才一进坊,就被蜂拥而上扶他们下马的各家奴子唬了一跳,几乎是夺路而逃。
到远远甩开这些,方才不约而同出了一口气,又不约而同噗哧笑一声:真是的,论年岁,两人都已及冠,元祎炬更年满二十,要平常洛阳城里的浮浪子弟,这脂粉堆中都不知道打过几回滚。
好在长乐坊开门做生意,并不敢得罪客人,奴子们也识得眉高眼低,虽然未免可惜走了贵人,倒也不追,打点起精神又去奉承下一拨——这长乐坊的夜,还长着呢。
昭熙和元祎炬勒马走了一阵,两个人眼光都高,经验又少,俗艳的不进,惹眼的不进,人多不进,灯太亮的也不进……忽然昭熙目光一滞,元祎炬问:“这家?”——却是金光闪闪,几乎闪瞎人眼。
昭熙恍若未闻,只管嘀咕道:“像是看到了一个熟人……不会的,多半是我看差了……这地儿我进不去,我们再走走罢。”
长街走尽,才勉强拣了家格局不大,门面妆点还算清雅的店进了。
老板娘风韵犹存,生了一对利眼,一见这哥俩进来,就没动过给他们召妓的念头:瞧这哥俩,这眉目,都和画上似的,年长的秀气,年少的英气,她要年轻个十几二十岁,那是不要钱倒贴也肯的。
要真招了陪酒娘子过来——这算是谁嫖谁?
老板娘心里暗笑,也看得出这哥俩不过是想找个地儿清清静静喝点酒,不待他们开口,径直领他们去了楼上。乐师在楼下,拉的胡弦子,有一声没一声,传到楼上,就只剩了个意思,既调节了氛围,又不吵人说话。
这心思,便是昭熙,也说了一个“好”字,也不看菜单,说一声:“有好的,不拘什么,送上来。”
“酒就上冰玉烧。”元祎炬补充说。
老板娘一一都应了,退了出去,出门还不忘把门扣上。两个人喝了盏茶,酒食都送了上来,食具也就罢了,几样小菜芙蓉豆腐,三鲜丁儿,翡翠鸭丝,泡绿菜花,看上去居然有几分赏心悦目。
元祎炬自中午见过随遇安就再没进过水米,到这点儿还真有点前胸贴后背了,也不与昭熙客气,操起筷子就大快朵颐。
昭熙也陪着用了几筷,风味是有的,还是不如自家。
待元祎炬进食过半,速度缓下来,昭熙方才开口说道:“这次李家是吃了大亏,倒连累到咱们俩,能这样解决,已经是万幸。”
元祎炬抿了一口酒,却笑道:“十三弟这话就不对了。”
“哦?”
“我被问罪是应该的,十三弟被我连累了。”见昭熙要说话,元祎炬打了个手势,示意听他说完,“于家父子之后,羽林卫落到你我手中,令尊在军中虽有威名,但是羽林卫中,恐怕人心也未能尽服。”
昭熙想了想,颔首道:“九哥说得是。”
“我就……至少表面上,羽林郎还肯给十三弟面子,我就连表面上的面子都没有。即便今儿不出李家的事,保不住明儿崔家、卢家、谢家、郑家不出事。”昭熙笑道,“这事儿嘛,早出总好过晚出。”
昭熙原是想借酒开导元祎炬,却不料元祎炬并未因此无妄之灾而郁结于心,反而比他想得远,越发觉得这三个月的俸禄值了。待听到“谢”字,心里不由自主漾了一下,又赶紧拉回来。
元祎炬道:“我原年长你几岁……”
昭熙心里默默吐槽——不然你说我为啥一口一个“九哥”,不就因为你比我年长么。
“……却不如十三弟,有令尊耳提面命,悉心教养。我这过去的十年,几乎是虚度。离开宗正寺之后,又困苦了不短的时间,对于上头的事,知道得远不如十三弟,但是对下面的事,却还有一两分心得。”
元祎炬再喝了一口酒:“这样说有些托大,但是十三弟心胸宽广,想来不会在意。毕竟,羽林卫还须得你我一起整顿。”
元祎炬居然有这样的魄力,昭熙越发刮目相看,却问:“依九哥,咱们该如何下手?”
这些想法在元祎炬心里其实反复琢磨过很多次。他这个羽林卫统领和昭熙不一样,他的位置极不稳定,功劳就不要多想了,背黑锅的机会倒是遍地都是。两宫一个不高兴,谁都能把他撸下来。
昭熙不做这个羽林卫统领,也还是始平王世子,出兵放马,一句话的事,他却再没有别的安身立命之所。
他必须保住这个官职,他必须把羽林卫攥在手里,牢牢攥在手里,为他自己,也为明月。他立不起来,他们兄妹就任人宰割了。
之前,他之所以按兵不动,一来与昭熙不交心。没有始平王这张虎皮,光凭他自个儿,再好的想法,也只是想法;二来他需要时间厘清楚羽林卫的底细。但凡是人,总归分为可用,不可用。
这时候一一给昭熙道来。
能用的,有高门的庶子旁支,落魄想要振兴门楣的小姓,或者干脆是寒门,凭着军功武力一刀一枪拼进来的;不可用,除去进来混个资历的高门子弟,还有沾亲带故的有靠山的,比如陈莫——这种人,是收不服的。
他考虑已久,想得周全,说得也细,又全部藏私。每说到一种人,连名带姓能给昭熙列出一串来。又说到个人心性。昭熙听得也认真。他久在始平王身侧,耳濡目染,并不乏驭人之术,两人喝着酒,就着小食,越说越投机,差点忘了原本就是自家兄弟,几乎要当场歃血为盟,拜个把子。
夜色渐渐就深了,两个人喝了一肚子酒,摇摇晃晃出门来。昭熙还能翻身上马,元祎炬弓马不如他,又醉得腿软,几次都没上去,惹来坐骑灰溜溜叫了两声,大是不满。还是昭熙拍拍马头,拉了他一把。
两个人歪歪斜斜出了长乐坊。虽然一路巡夜的禁卫军不在少数,但是瞧着这两人的装束就知道是贵人,也没哪个凑上来自讨没趣。
月色孤冷,长街再无闲人,一路过去的朱门高轩。元祎炬星目微抬,忽扬鞭指道:“这里……原是我家府邸。”
元祎炬的父亲京兆王是世宗的亲弟弟,他开衙建府的时候高祖还在世。天子给自家儿子选府邸,自然不计成本,尽心尽力,最好的地段,最气派的设计,就连门前的柳都比别家粗上几圈。
如今却是镇国公府了。
昭熙虽然有些醉意,自家便宜外公的府邸还认得,就只能“嘿嘿”笑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