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三恪忙道:“我必安分守己,绝不给恩人添麻烦。”
管家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且听我说。一保保五年,但过了年,到明年春,锦爷便要回京城了,到时候护你不住。”
知道这是关乎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冯三恪仔细听着。
“倒是还有个别的法子,这园中奴仆你也瞧见了,年轻姑娘、小子十几个,其中家生子少,多是锦爷从外边捡回来的,跟着锦爷学做生意。我家生意做得大,人手不够,等再过几年,这院里的孩子经了事,就要放出去做掌柜了。”
“你没了爹娘,在这陈塘县也落不住脚了,倒不如跟着我们一道回京,学做生意。我家锦爷惯爱提携年轻后生,要是你能开窍,粗通生意之道,不怕没有出头之日;开不了窍也不怕,就留在府里打个下手,工钱也不少的,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一样放出府去。”
冯三恪怔住。
管家也不等他理清头绪,接着道:“不过我虞家从不养外人,家里机要之事有许多,不得透露给外人知道。故而不论是当奴仆,还是跟着爷学做生意,都得签份卖身契。签了这份契,便是我虞家的人了,家法规矩、月银赏罚,都按我虞家来。由自由身变成了家仆,也就没有了‘五年内不得出陈塘’的约束,你可愿意?”
瞧他不吭声,管家也不催,将手边的契书递给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你且回去,想个日。就算不签,也会留你到明年春的。”
“不用想,我签。”
若他此时真是自由身,有人要他做奴仆,此后要做牛做马、任打任罚,冯三恪自然一百个不愿;可他不是自由身,他是已经定了案的死囚。
管家伯说得大度,却不知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能侥幸留得性命便是老天开眼,不敢再奢求其他。
冯三恪深吸口气,探指到那红泥坛子里用力一摁,往契书上留了个手印。
他不识字,契书上写的什么也一眼没看,唯独纸上的手印摁得当当正正,纹路踏实。
一式两份,一份留在自己手中,一份虞家留底。还有保他出狱的契书,管家也交了一份给他。
卖身契一眼没瞧,这份保他出狱的契书,冯三恪却看了好几眼。上头三个名字三个手印,分别是县令刘安德,嫌犯冯三恪,保人虞锦。
县令是读书人,早年同进士出身,一手字却瞧不出风骨,只能算是工整;冯三恪的名写得丑——他不识字,因给人做过两年长工,好赖自己名字还是会写的。
等视线落在最后一个名上,冯三恪顿了顿。管家仿佛知他所想,窘然道:“锦爷她字丑……不过这确实是她真迹。”
冯三恪垂眸细细看了一遍。
管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怕损了主子威严,很当回事儿地解释了一句:“锦爷读过书的,她只是字丑。”
冯三恪没作声,点了点头。
他捧着这两张轻飘飘的纸,小心叠了两叠,回了院里又跟弥坚讨了一个木匣,藏到了自己屋里。
身家性命,还有不敢想的将来,全系在这两张纸上。
趁着这几日泥瓦匠在院里做工,虞府的人也都忙活了起来,园中污水、墙角杂草、檐上积灰,通通要拾掇。管家也将每人住处分好,这个客院要腾出来,现下住的人通通换到最后一进院子去。
别人都有包袱行李,来来回回跑好几趟,唯独冯三恪孑然一身。他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空着手,此时也只有一床被褥,拿了就能走,还给弥坚屋里那几个半大孩子搭了把手。
一时间阖府上下乱糟糟的。
正这个时候,外边有客来了。
一位穿着富贵的中年汉子走在最前头,一脚迈过园子,便扯着嗓门喊:“锦儿,锦儿!快出来,瞧瞧谁来看你来啦!”
紧跟着,乌泱泱进来了一园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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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午睡刚醒,一瞬间竟觉得眼睛疼,“芳姨”二字跟细针似的戳在她眼里。虞锦哂笑一声:“她惯会做这些小事收服人心,都说咱虞家笼络人心是一把好手,可万万比不过妇人心计。”
竹笙唇嗫嚅了一下,想说句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
壶里备着热水,黑糖拿滚水冲泡开,甜香便溢了一室。虞锦偏头看着三颗阿胶枣在里边打着旋儿,慢腾腾沉了底。
这些年闻惯的味道仍如旧时那般叫她心安。
也叫她心寒。
等竹笙回了外屋,方才她放下的绣绷正被兰鸢拿在手里。再瞧一眼,先前绣了一半的孔雀已经顶了一只硕大的死气沉沉的黑眼睛。
竹笙呼吸绵长了些。
兰鸢指了指里屋,小声问她:“姐,我听爷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竹笙揉揉她的头,“别瞎操心,忙你的事去。”
随后拿过那绣绷来,一点点地拆,指下孔雀渐渐露出原貌,竹笙心思却跑远了。
兰鸢年纪小不知道,她心里却明白。
方才外边那人唱的那曲儿,分明是主子小时候,芳姨总唱给她听的。主子幼时夜里容易惊悸,睡着也常入魇,芳姨就在她床边脚榻坐着,一唱就是一整晚。
调子一模一样,词却比这首要繁华些。关中那片时有战乱,曲子不多,一首曲翻来覆去地填词,也不知道芳姨唱的是哪个。
次日一大早,府里来了几个泥瓦匠,都是在县上做工的匠人。
虞家回县的消息沸沸扬扬传了开,往日只存在于陈塘县志和童谣里的“虞五爷”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反倒叫人觉得不真实。虽然虞五爷自个儿没回来,虞家小姐回来,与他也差不离了。
是以这些匠人都有些拘谨,平时嬉笑怒骂没个体统,这会儿连说话的嗓门都小心悠着。
管家引着匠人走到院里,指指东西两边:“师傅瞧这两间屋,我家想把地皮给起了,往下边加一层烟道,烟道入口走厨房,出口留到两边去,您瞧瞧能不能成?”
几个匠人听不懂他意思,两头絮叨好半天,总算明白了。
原来京城贵人银子多得没处使,便绞尽脑汁让自己活得舒服些,他们过冬时不裹那老厚的棉袄,而是用地龙取暖。这地龙是在地底下埋着的烟道,弯弯曲曲如龙形,天冷的时候,便从烟道口烧火,灼热的烟气顺着烟道走过房间,从另一头出来,如此走了一糟,整间屋子就能暖和起来。
请来的泥瓦匠已是陈塘县最好的匠人了,却都没听过地龙是什么东西,两边人比划了半天,写写画画,到了晌午才敲定图纸。
谈好了工钱,泥瓦匠便砰砰乓乓忙活起来了。
冯三恪站边上看了半天,插不上手,就跟人借了把锄头回了自己院子,将院中杂草一一剜了。连着几天好吃好喝,好药养着,却又没人给他派活计,他心里有些焦,只能做做这些琐事。
他被冻伤的那条腿还没养好,坐在小杌上的时候,一条腿支棱在外边,姿势并不好看。
也就是此时,院门外传来姑娘说话的声音:“……我那院儿砰砰乓乓的,听得我脑袋疼,借你们院子躲个清静。”
冯三恪循声望去,来人有四个,一人行在前,弥坚几个簇拥在侧,却只有走在最前头的人入了他眼。
他一眼就瞧了出来,这正是恩人。
眼也不眨地掏了一百二十两,买了他命的人。
这是自那日县衙门前惊鸿一瞥之后,冯三恪头一回看清她——束着他没见过的玉冠,穿着他没用过的锦缎,迈着县里姑娘不会迈的大步,谈吐举止皆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