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问得糊里糊涂,别人是听不明白的,柳氏却一下子福至心灵了,犹豫一会儿,咬牙道:“差爷既赏我这三吊钱,我跟你说点别人不知道的。”
“当初冯家老二这门亲事有些古怪,这桩亲事本是在秦氏十五那年就定下了。秦家也不是本地人,以前不知道哪儿遭了灾逃过来的,媒婆一说和,就把亲事定下了。两家都穷得要命,也算是门当户对。彩礼钱都给了,秦氏却一直没嫁进来,硬是拖了一年,冯家老娘还跟我絮叨过两回,说秦家有个儿子出息了,就看不出她儿了,这门亲事怕是要黄。”
“可到了第二年春,秦家不知怎么想开了,一下子就把闺女送了来,利利索索办了亲事。秦氏是三月初过门的,六月初肚子就显怀了。”
死者为大,柳氏又胆小忌讳,含糊其词:“三个月就显怀的也不是没有,就是早了点,秦氏人并不瘦,村里像她那身段的,一般是四个多月才显怀。”
说完最后一句,柳氏啪得关上了院门,跟躲灾星似的,在院子里扬声道:“差爷您随便听一耳朵,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孙捕头心里有数,此时案子脉络已经理得差不多了,嫌疑渐渐从冯三恪身上脱出来,指向了别人。
下午,他又去了趟秦氏的娘家,红鲤庄。去时穿了一身常服,谁也没有带,连赶车的虞府护卫都被他留在了村外边,说是为了避嫌。
再回村口时已是傍晚,他身上沾了酒气,却目光清醒,谁也不知道他这趟去了谁家,查着了什么。天上飘了一阵雪,虞府护卫小心赶着车,送着人回了府里。
孙捕头一路行至饭堂,坐下提起筷子扒了两口饭,在冯三恪和虞锦紧张兮兮的目光中放下了碗,开口就是便是一句:“放心罢,我已知凶手是谁了。”
“谁?”
虞锦脱口而出,被孙捕头凉飕飕瞟了一眼:“公差查案,案子内情能让你知晓?”
“成成成,您说得都对。”虞锦悻悻摸了默鼻子,将满心的好奇憋回心底。
她这个旁听者,远没有局中人心中震撼来得大,冯三恪仿佛做梦似的,声音轻飘:“查出凶手是谁了?就这么两日工夫?”
孙捕头嘴里吃着饭,说话含糊不清:“这案子只是线索难理,要找凶手并不难。可惜你们这地方的县官昏聩,许多线索都略了过去,才导致你这冤案。回头我查查他这些年办的案子,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混账东西坐在这官位上。”
虞锦虽喊他捕头捕头,却不知人家早在年初升成了海津府巡检,比陈塘县令还要大一品,骂他混账东西也使得。
他后来的话冯三恪已经听不进去了,怔怔问:“这意思是,案子能重审了?”
孙捕头瞧他也是可怜,十七岁,年纪轻轻的就遭逢大难,待他比昨日温和了些:“已经封档的案要重新审理,得等府衙批文,有了批文才能将涉案的人带上堂,现下我虽查到了凶手是谁,却不能直接抓人。今日是初九了,我与大人打个商量,看看年前大人封笔前能不能重审,要是行的话,这个月就能还你清白。”
冯三恪下意识地回头看虞锦,眼中有恳求之色,待看到虞锦点头后,他撩袍跪下,给孙捕头磕了个头,又抬出当初那句“日后全凭恩人吩咐”的话来。
“别跪我,治下百姓有难,也算是府衙失职,你起来。”孙捕头看着他,又字字叮嘱道:“万万记住,过堂前不可去柳家村,也不能去红鲤庄,不然谁也保不了你。”
冯三恪连声说明白了,将中午买回来的鲁班锁恭敬递上前,样子有些局促。这是他这辈子头回给人送礼,怕孙捕头不收,也怕被他劈头盖脸呲一顿。
声音有点虚:“我听主子说您有位小公子,这是一套木匠做的玩意,您拿回去给小公子逗个趣。”
孙捕头眉尖一蹙,打开木匣瞧了一眼,翻了个面,把里头的木头锁扣全都倒出来,又沿着匣子边沿缝儿仔细抠了一遍。
虞锦朝天翻了个白眼,气道:“您这真是小人之心了,我堂堂虞五爷闺女,我给人送钱还用藏着掖着么,我都直接往人家袖兜塞的!这回真没往里头塞钱,就是一套木头!”
孙捕头哈哈哈了半天,收下了这份礼。
第二日,孙捕头又是一大早出门的,早饭都没吃,带了一包冷干粮就走了,厨房几个嬷嬷都拦他不住。
虞锦睡醒之后才知道这茬,愈发过意不去,已经在琢磨人家走的时候该送些什么礼了。
这趟还的是人情,还是天大的人情,她总往贵礼上想,送的俗些,就是金银珠宝;送的雅些,就是古籍书画,又觉得这两样都不合适,孙捕头肯定不收,兴许还要再一回指着她鼻子痛斥她“贿赂官差,国之蛀虫”。
光是想想,心里就怵。
难得这一回冯三恪比她想得要周到,晌午时他带回了一套鲁班锁,装在一个雕了花的酸枝木匣子里,拿来问她送这个合不合适。
鲁班锁是木匠启蒙用的,仿了屋舍房梁上的榫卯造型,做成了九根锁扣。这九根锁扣精巧至极,拿其中任意几根都能拼成锁状,正好拿来给孩子玩。这是只有手艺精湛的木匠才能做出来的玩意,不过几根木头,能卖到一两银子。
礼不重,孙捕头不至于不收;却花了心思,正好拿来送个人情。
虞锦随手把玩了两下,笑他:“怎么脑子忽然开窍了?”
难得被她夸这么一句,冯三恪眼里浮起笑来:“以前在县上做工,见过那家的小少爷玩过一回,昨晚就想起来了。”
听完,虞锦手里这一匣子木头仿佛变沉了些。她想,以前见主家的小少爷玩过一回,在他心里此物珍贵,所以才会买来送礼,看样子是记挂了很久的。
“那你没给自己买一套?”
冯三恪自然是没有的,一两银子,以前他做两月工才能挣到这么些,哪里舍得买套小孩子的玩意?
虞锦笑笑,把手下这套鲁班锁递给他:“那你下午再去买一套,回来拿在手上天天玩,没准你这迂脑子就开窍了。”
有她这句话,冯三恪不敢不从的,也算是被人强迫着全了个心愿。
这一日,去了柳家村的孙捕头亦有大收获。昨日|他去冯家瞧过了,村里四处打问,也从女郎中沈梅华那儿知道了一条线索。今日进了村之后直奔柳大山家,打算从柳氏这儿撬个口子。
正是半上午,柳大山出门去了,她家里只有香茹和柳氏二人,一看几个壮年男子在外头砰砰拍门,吓得差点不敢出来。
柳氏隔着一道门在院里嚷嚷:“什么冯三儿的事,俺娘儿俩啥也不知道,邻里乡村这么些人,你们爱问谁问谁去。”
孙捕头好说歹说,她也不肯开门,心里来了火,冷声道:“你若知情不报,杖责二十;若是说了有用的线索,赏钱三贯,你自己选。”
“三贯钱?”
柳氏半信半疑,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将闺女护在自己身后,心怀警惕:“家里头就俺娘儿俩,不方便放外人进来,差爷们就在门前说话罢。”
外边风大,孙捕头几人挨着冻,也不为此纠缠,只问:“冯家出事前几日,你可有听着什么动静?”
“那天啊,”柳氏想了想:“倒是挺热闹的。大晚上的,冯家吵翻了天,我跑他家院子前听了两耳朵,听见什么怀了娃,什么三个月,也没听明白他们在吵啥。”
“我回来还跟当家的笑,冯家老二腰上有伤,每回做农活的时候锄两下地就喘,还不如他爹能干,体弱气虚那样,这娃还指不定是谁的种呢。”
“他家这一吵吵了两天,到了那天半下午,那娘儿们哭天抢地地要收拾包袱回娘家,我们几个邻里都在外边听热闹,就是张嫂子她们几个——就在前头住着。正赶上这时冯三儿回来了,进门就挨了一顿打,他家老爷子骂什么畜牲、什么败坏门楣,让他赶紧滚。他家一直吵到晚上,然后屋里就息了声,听不着什么动静了。”
“说来也怪,那之后连着好几天没见他家人出门,院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开始我还寻思是不是丢了丑,不敢出来见人了,可他家清晨晌午连火灶子都不开,这总不能连饭也不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