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23章

有虞锦坐旁边一瞬不瞬地盯着,阿茹脸颊滚烫得厉害,藏着的那一汪小儿女心事,平时自己想想都脸热,怎么能容得了外人听?

可她再去瞧她三恪哥,竟没什么反应,仿佛一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眉眼疏离,脸上也没笑,侧着身拆那祭幛。

阿茹唇瓣微微嗫嚅几下,轻声问:“三恪哥,那是谁?”

冯三恪答:“我主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呐……”阿茹手指绞着衣角,轻轻喃了一句,不说话了。她又细细看了虞锦几眼,心里泛上愈发难言的滋味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浆洗得泛了白的破衣裳,方才跑来时满心欢喜,并不觉得,可此时却窘迫得厉害。虞锦便不提了,打小拿钱养出来的矜贵,看一眼便知不是普通人,可她再看冯三恪,竟也穿着一身绸面棉衣了。

阿茹家里三个哥哥,一个在县里当学徒,一个衙门当捕快,三哥最出息,在乡里的私塾念书,她家在柳家村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了。

而冯家呢?除了那五亩瘠地,再没有别的。全家五张嘴,靠着冯三恪一人养活。

当初冯家人人都对她很好,她要嫁过去,那是妥妥的下嫁,阿茹心里有数。爹娘都骂她被猪油蒙了心,她却一门心思胳膊肘往外拐,就是觉得将来嫁过去,不会受了欺负。

而如今,两边仿佛掉了个儿似的,不过是半年的时间,不过是差了一身衣裳,阿茹竟无端端觉得抬不起头了。

她眼圈都红了,三恪哥就站在她面前,肯定看得分明,却没开口问一句。昨日听柳富嚷嚷说,三恪哥在县里开了铺子,当上了虞家的大掌柜,已经出人头地了,肯定是瞧不上她了。

她再看门前坐着的那姑娘,虽穿着古怪,却好看极了。那姑娘和面前的三恪哥距离错开一丈远,两人都看着她,阿茹惊觉他俩的眼睛像极了,都凉飕飕的,没什么温度,竟生出一种叫她挤不进去的默契来。

可心里的话已经藏了半年,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有说的机会了……

阿茹心里一恸,心里的话再忍不住了,也不再顾忌虞锦,哭着问:“三恪哥,这半年你过得好不好?”

冯三恪扯了扯唇,没作声。

任谁都知道他过得不好,这话是明知故问了。阿茹脸一热,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我爹娘不让我去牢里看你,三恪哥你别怪我……我去寺里给你求了两个护身符,还给你纳了一双鞋底,却也没人帮我捎到你那里。”

她埋低脑袋,哭得肩膀微微颤抖。

冯三恪垂眸看着,一时竟想笑了。

半年时间,时过境迁,她开口说的却是这个。

寺里求来的护身符。

仿佛那轻飘飘一块布,就能护住他性命似的。

冯三恪依稀记得,自家是五岁那年来到村里的,跟香茹家比邻而居,一晃眼就是十二年。十二年一起长大,他和二哥处处护着她,如护自家亲妹子。可他在牢里半年,香茹没去瞧过一眼。

听着这什么护身符、纳鞋底的,心又凉了半截。

不等冯三恪开口,外头一阵骂骂咧咧,院门前堵着的妇人嗓门尖利似鸡打鸣,嘴里的话更是难听得厉害。

“死妮子你给我出来,都是待嫁娘了,跟这啖狗屎畜牲见面做什么!你娘我还要不要脸面!”

案底未除之前,冯三恪是不能回村里的。这也是大晋律法,怕犯人挟私报复,或是收买证人串口供,意图翻案。

被保出狱的嫌犯想要回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由保人先去县衙讨份文契,再派俩衙役跟着回村里才行。

这对别人或许是难事,于虞锦,也不过是一句话,当天傍晚就拿着了文契。

第二天大清早,积雪未消,两人便早早动了身。马车备了两辆,两个衙役坐一车,他二人坐一车,怕路上出什么差池,还带了四个护卫。

柳家村离得不算远,从西城门出去,又行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村口。车轮轧在松蓬的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动静听得人牙酸,有护卫的马蹄上没缠粗布,走着打滑,只得下了马,慢腾腾地往前行。

一行两辆马车,还有四匹高头大马,村里难得见这样的队伍,外边似是有人在议论,坐在车里隐约能听到人声。

路愈发崎岖,马车走得颠簸极了,晃得人头晕脑胀,此时坐在车上反倒是遭罪,该下车走的,冯三恪却坐着没动,双手渐渐攥成了拳。直到马车拐上一条泥石小路,朝着山脚处行去,车外的人声听不着了,他才沉沉吁了口气。

柳家村不大,全村同姓,当初冯家能在这村里落脚,还是借了县衙的光。

时逢铁勒南下,关中百姓四散而逃,多数往京城那边逃了。而京城对外来百姓卡得严,没有户契引子便入不得,关中逃难的百姓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京城周边诸县落脚,在陈塘县安家立户的不少。

各村都不想接纳异乡人,上一任县老爷无法,挑了七八个富村,每村分了一两户。

虽不是真正的故里,可住了十来年,冯三恪也把这儿当成是家乡了。要不是被邻里乡亲一刀一刀地往心口戳,冯三恪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离家越来越近了,他掀起车帘,似是想要探头看看。外头的冷风刚飘了一丝进来,他又记起主子怕冷,将厚厚的锦帘合上了。

一路上,虞锦都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问他:“怎么忽然想回来看看了?”

冯三恪攥着手里的茶盏,低垂眼睑,无甚表情。

“我爹娘和二哥是六月没的,七月才设灵堂。律法有规矩,犯人爹娘没了,可以回村里去操办丧事,几个衙役押我回了村。那时家中一贫如洗,买不起寿棺,本想草席一卷埋在家中后院,村里的人却不让埋,说是因凶杀而死的人身上带煞,埋在村里会毁了一方水土。”

“我好说歹说,怎么都不行。押着我回村的捕头听得烦了,跟里正说了几句硬话,里正和村中族老才许我在家中设个灵堂,尸身却还是不让埋,无奈之下只得火葬。这半年我没回家,兴许灵堂都没拆。”

他难得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虞锦却给不出什么回应,只沉沉吐了口气。

马车终于行到了地方,冯三恪跳下了车。

面前这院子不大,院墙低矮,其上爬满枯草,仿佛一座荒园,早已不复旧时模样。

灵堂确实没拆,站在外边一眼就能望得到,几条白幡乱糟糟缠在树上,风一吹就呼啦作响,仿佛鬼神挥着长长的袖摆,再配上今日阴天,愈发显得阴气森然。

跟来的两个衙役都打了个寒噤,留在院外不肯进去。虞锦却面无惧色,跟着往里走。

冯三恪放在栅门的手顿了顿,“爷要进去?”

虞锦没说话,只抬手示意他往前走。

冯三恪想说灵堂还没拆,阴气森森的,万一她被吓到了。可他清楚虞锦脾气,她打定主意的事,谁说也没用的,便将这些话咽回肚子里。

灵堂紧贴正屋而立,大大的奠字写在正中,祭幛只挂着三条,歪歪扭扭的,是冯三恪依样画来的字,分别写着先考、先妣、先兄仙逝。

逝者去了以后,为表其生前功德,亲朋好友都会送上祭幛,灵堂两边悬着的白幛越多,人便走得便越风光。此处却只挂着冯三恪写的三条,瞧着颇觉凄凉,可想而知冯家在村中境地。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