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雁欢给二人沏了茶:“坐下详谈。”
秦非鸿实在没这个耐心,当即臭了脸色,周萱萱温言软语地说了许久,他才缓和下来。
但最终还是拂袖走了,嘱咐人跟着周萱萱,自己却不乐意奉陪了。
周萱萱绞紧了手提袋:“抱歉,非鸿性子急,让你看笑话了。”
“无妨。”柳雁欢看着面前容颜姣好的女子,“如果现在有一瓶代表新婚燕尔的香水,你想象中的它是什么样的?”
“不一定是味道,可以是任何关于这瓶香水的细节,比如包装、颜色、甚至可以是你联想到的细节。”
面对这个问题,周萱萱半点没有犹豫,她脱口而出:“桃花灼灼,宜室宜家,我希望是桃花的香气,最好是浪漫的粉色,素雅中沁着香甜。”周萱萱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其实,桃花也是我与非鸿结缘的信物。”周萱萱显然陷入了美好的回忆,“那是一场电影的庆功宴,身为女主角的我,穿了一袭桃花旗袍。”
“非鸿是后来入场的,我不认得他,他却来与我饮酒,我至今记得他夸我的话——人面桃花相映红。”周萱萱说着,脸色也变得嫣红。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样美的诗句,那些洋人怎么会懂?”周萱萱渴盼地看着柳雁欢,“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柳雁欢阖上面前的笔记本:“我明白,周小姐放心,且给我一些时间,半个月后我定然拿出让你满意的作品。”
周萱萱一下子高兴起来:“多谢你!我希望跟非鸿的婚礼能够是完美的,所以你的作品对我真的很重要很重要我知道,越到这个关头,外头的流言蜚语就越多,还说非鸿跟好几个名媛都有不清白的关系。可我不信,我清楚他的为人”说到最后,周萱萱已经开始喃喃自语。
柳雁欢对此不予置评,他静静地听着,并不去打搅周萱萱的自我肯定和质疑,末了将人安安稳稳地送出去。
将人送走了,柳雁欢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伙计一面清点着货架,一面疑惑道:“柳少,您这是为何而叹气?”
柳雁欢看着本子上断断续续的记述,摇头道:“你可知道,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空穴来风一说,秦非鸿的风评如此,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让柳雁欢没有想到的是,秦非鸿的风评没有掀起大的风波,倒是周萱萱的新剧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宁城的嘉禾电影公司,要投拍人物巨制——《李香君》,在接洽了许多演员后,最终还是属意周萱萱出演。
殊不知,这个消息一经证实,电影本身和周萱萱本人都受到一片质疑。
将周萱萱奉为梦中女神的大众,开始对她口诛笔伐。
李香君是明末清初的教坊名妓,虽然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可地位仍旧十分低下。
在寻常人眼中,她顶着个名妓的名头,名声首先就不清白了。
周萱萱最初接到剧本时,也着实吃了一惊。可她是个爱听昆曲的,最爱听那一折《桃花扇》,台上的名伶唱着:“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周萱萱在台下也湿了眼眶。
同为女子,她同情李香君,那个与她同样爱着桃花的女子。
所以她有些拘谨地坐在了嘉禾影业老板关九卿的面前。
“为什么选我呢?”周萱萱咬着朱唇,轻声问道。
关九卿抽了口雪茄,将口中的烟雾喷成一条蜿蜒的曲线。
“周小姐,在商言商,我们认为不会有人比你更适合演李香君了。诚然现在影坛有各色美女,可没有一个如你一般,无暇得有如清水芙蓉,不瞒你说,戏里的李香君是我顶爱慕的女子。我始终相信,那一段段风月背后的她,有一颗最干净纯粹的心。”
“我希望你能将这份纯粹还原,更希望在你身上看到反差的张力。一个向来以玉女形象示人的女演员,去演出一个风尘女子,光是这样的噱头就足以吸引人走进影院了。而周小姐在此之后,也不必拘泥于一个类型的女性角色,对自身而言是一种突破。”
周萱萱盯着手上那枚新近戴上的镍合金戒指,许久没有言语。
直到关九卿都打算放弃了,她才抬头道:“好,我演。”
只是她决计想不到,消息公布后,反对的浪潮几近将她吞没。
在正式进组拍摄前,周萱萱收到了柳雁欢的作品。
玻璃瓶身被设计成了洋裙的模样,拧开瓶盖,里头的粉红色液体牵动着少女的心。
甜蜜的桃香与柠檬香按配比结合在一起,仿若初春二月踏青的少女,在野外见到一抹明快的亮色。
周萱萱嗅着这甜美的气息,脑海中即刻浮现出一场极致浪漫的婚礼,粉色的蕾丝睡床,蜜桃味的婚庆蛋糕,还有那带着混杂柠檬香气的吻。
周萱萱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然而她又缓缓地将瓶盖阖上,启程去了韶华香坊。
彼时柳雁欢正接到秦非然的电话。
伙计只听见年轻的掌柜声音里一瞬间带上了笑意:“怎么这个时间给我电话?”
“我偶然间得了两张丽都歌厅演出的门票,想约你同去,只是不知你可否有空?”
柳雁欢给店内的盆栽浇了抔水,声音里透着丝遮掩不住的笑意:“自然是有的。”
“如此我便准点去接人了。”
“嗯?”柳雁欢抬头瞧见周萱萱进了门,旋即冲着听筒那头笑道:“有生意来了,晚上见。”
这一抬眼,柳雁欢不由地吃了一惊。
不过半个月未见,周萱萱整个人就消瘦了一圈。
她朝柳雁欢歉意地笑笑,从手提包里取出哪款包装精致的香水。
柳雁欢蹙眉道:“怎么,不合心意?”
“很抱歉这款香非常好,可不太符合我当下的心境,我恐怕没有办法接受。”周萱萱觉得这话实在难以启齿,若这香放在半个月前,周萱萱会十分乐意接受,可现在她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柳少,这款香的酬金我会照付,只是能不能再帮我调制一款。”
柳雁欢看着她眼底显而易见的青黑色,缓声道:“当然可以,让顾客满意是我们的第一信条。”
见柳雁欢没有动怒,周萱萱稍稍安下心来。
她轻声道:“实在抱歉,这几日发生了许多事情,我越来越忐忑,也越来越悲观,不知前路何去何从,桃林依旧是那片桃林,只是少了几分明媚风光,多了一丝惶然无措。”
“近些时日,我结交了一位同样爱桃花的女子,我即将演绎她的前世今生,在我眼里她是真性情的人,可世人却指责她出卖色相、委屈求全,我想走近她。”
柳雁欢挑眉道:“那女子,可是李香君?”
“不,那女子是我,也是李香君,柳少可有办法,制出一瓶跨越时空的香水?”
“你怎么来了?”上了车一段时间,柳雁欢才想起,秦非然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经过上次的事情,李力达三天两头托人向郭斌解释,这不你前脚刚到巡捕房,后脚解释的电话就来了。说是柳少说了,有事要见犯人李珏,三番四次地申明不是他们把人抓来的。”
“啧。”柳雁欢嗤笑一声,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委实让他大开眼界。
柳雁欢原本看向窗外,可架不住车窗上映出专注开车的秦非然的侧脸,他又做贼心虚地转过了头。
他觉得身边的男人就像一块磁铁,总是轻易地吸引人的目光。
比如此刻,他明明没想看秦非然,可目光总是控制不住往他身上瞥。
秦非然笑道:“你这么看着我,想什么呢?”
柳雁欢轻咳了两声:“秦非然,我有话和你说。”
“嗯。”
只有一个字的回答,险些将柳雁欢击溃。
“我”
“我订了舍得茶馆的位子,你确定要现在说吗?”
一句话,让柳雁欢成功闭了嘴。
舍得茶馆,宁城的特别去处。它分外堂与内堂,外堂与寻常的茶馆无异,多是前朝遗老、贩夫走卒、平头百姓消磨时光的好去处,常见累了的人力车夫就着门口的长板凳一坐,喝上一壶解渴的凉茶,一抹嘴留下两个铜板。往里走就能听见跑堂的吆喝声,公司职员、商店经理、牙郎高利贷,三教九流人士汇聚在此。
或许每时每刻,都会发生一单买卖。说书人唾沫横飞,喝茶的不甘寂寞,当真热闹非常。
而舍得茶馆的内堂,则与外堂截然不同,能到这里来的,非富即贵。
与外堂充满生活气息的布置不同,内堂是仿唐式的建筑。静室在屏风之后,里头摆着蒲团与桌案,还有素琴点缀其中。
伙计推开静室的门时,柳雁欢着实惊艳了一把。
“这里是静室,专为喜净的客人设计的,外头是公共区域,类似茶楼里的四方桌,若是喜欢热闹,也可以到外头坐坐,外头没有外堂拥挤,却权贵云集。”
伙计尽职尽责地说道:“秦先生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倒是先生瞧着脸生,您瞧瞧咱们这儿的茶单。”
柳雁欢接过那精致的折子,这儿茶的种类颇多,果然无愧它茶室的名头。
柳雁欢点了一壶银耳茶,碧绿的茶叶漂浮在银耳汤里。
他看着那缓缓上升的热气,轻声问道:“秦非然,先前的问题,我有答案了。”
对坐的人倏地抬眼,紧盯着柳雁欢的表情。
“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你身后有那么大的产业,负重前行,而我只有一小点梦想,目前八字还没一撇。秦非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先立业再成家,或者只立业不成家或许我并不适合恋爱,我太独立了,骨子里还带点清高和自私,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恐怕不是一个好的恋人”
柳雁欢手心出汗,脸颊却冰凉透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茶要凉了。”秦非然说。
柳雁欢毫无所觉地伸手去拿茶杯,却被秦非然一把握住了手。
他感觉到秦非然的凑近,而后准确地将双唇贴合在一起。
银耳茶的香味氤氲在两人口中,柳雁欢那颗乱成一团的心,就在一瞬间安定下来。
像渴水的鱼,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荷塘。
秦非然的亲吻带着主导性,让柳雁欢不自觉地沉沦其中。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柳雁欢才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秦非然看着眼前有些失神的人。
“因为如果因此而失去你,我会感得很遗憾。”
秦非然将人抱紧,低沉的声音传到柳雁欢的耳畔:“有这句话就够了,剩下的交给时间来证明。”
柳雁欢深吸了一口气,被4711古龙水的香味填满的鼻腔有点痒,他哑声道:“好。”
一场好端端的茶局,因着突然转变的关系变得醉翁之意不在茶。
秦非然发现,方才的表白对柳雁欢来说似乎是个坎,因为下一秒,柳雁欢就拿过秦非然面前的茶:“我尝尝你的,总觉得我那杯糖放多了。”
尝了后,又摇头道:“不成啊,还是太甜了。”
一时又夹了碗盏中的糖醋藕:“这个还不错,酸酸甜甜的。”
停了片刻,眼珠子一转:“不行,我要去吃些苦茶,中和一下。”
在他准备起身的一刻,却被秦非然按住了手。
“会弹古琴么?”
柳雁欢像被烫到似的抬起眼:“不不会。”
秦非然拉着柳雁欢来到素琴旁:“我教你。”
柳雁欢就这样懵懂地将手架在琴上,秦非然从后头拥住了他。
指下泠泠的音符流泻而出,柳雁欢看着秦非然灵巧的指节,连带着自己的指下仿佛也有了生命。
“这是什么曲子。”
柳雁欢一转头,正好靠在秦非然的颈窝处。
“《凤求凰》,古有相如求文君,今有非然追雁欢。”
柳雁欢直觉那金石之声一下又一下地撩拨着他的心弦。
一个晃神,手下的音就乱了。
“呵。”他再次听到秦非然愉悦的笑声,刚想开口又被堵住了唇舌。
柳雁欢不是个扭捏的人,不知何时双臂就搂上了秦非然的脖颈,并改用更主动的跨坐式。
二人正是情浓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