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邓大秘还真来我这座小庙里了?”
说这话时,伊浅秋换了脸色,她笑着,态度看上去也亲和。
“馆长就别挖苦我了,我现在这样子,有地方收留就算不错,哪还敢嫌庙大庙小,再说馆长这座庙,也是大庙呢。”
邓一川也不想显得太卑微太没有底气。他已想好,伊浅秋如果态度不算过分,他忍。要是太拿他当砧板上的肉,他这头不会咬人的狮子,也得适当张一下口。
“我怎么敢挖苦大秘书呢,想想曾几何时,大秘书连我这小小的庙宇正眼都不看一眼呢。”伊浅秋依旧坐着,面部表情越显温和,跟刚才审视邓一川的样子,判若两人。
邓一川也想让她多奚落几句,女人嘛,奚落别人是她们的强项。就道:“馆长开玩笑呢,博物馆在市里,怎么着也是重点文化单位,我哪敢拿它当小小庙宇,这样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你还有这认识啊,可惜有点晚了。”
邓一川心里扑腾响了一声,看来,伊浅秋是为他精心准备了一桌菜的,猫戏老鼠,更狠更辣的还在后头。
邓一川挺了挺胸,不打无准备之仗,从今天起,他必须学会怎么应对伊浅秋,否则接下来的日子将很不好过。就在这时,站在边上的杨眺接话了。
杨眺说:“就是嘛,想想当初你老板在的时候,你有多张狂,哪把我们馆长放在眼里。”
“老板?”邓一川扭头望住杨眺,这女人工作能力不行,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却是在行得很。
“装什么装啊,不就说陈原嘛,当初你们有多嚣张,现在呢,居然跑到这里求着我们馆长了,邓大秘怕也想不到有今天吧?”
邓一川强忍着对杨眺的鄙视,笑着轻声道:“你说的对,人生的确有很多事想不到。”
“想不到就好。”杨眺鼻子里哼了出一声,转而讨赏似地看住伊浅秋。
“眺,你先去把小会议室布置了,买来的水果啥的多摆一些,文化局领导等下就来,我跟大秘书先聊一会。”
杨眺嗯了一声,得意地扭着腰出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邓一川和伊浅秋。伊浅秋合起桌上文件,凝着眉再次看邓一川半天,忽然问:“听说你很不想到博物馆来,还让那个沈丹专门去省里找领导,我想知道为什么?”
邓一川本想否认,又一想人家啥都清楚了,也用不着躲闪,就道:“我是不想到博物馆来,但我没找任何领导,也不会让别人去找领导。”
“有骨气,那你告诉我理由。”
“没啥理由,这里是专业单位,我不懂专业。”
“说话倒是挺冠冕堂皇的,但我相信你没说实话。”伊浅秋一点不肯放过他,步步紧逼。
“我不是官,也学不会冠冕堂皇,这方面馆长就不用训诫我了。”
“嘴皮子倒是很会说啊,用词一套连着一套的,不过邓一川我明确告诉你,想在博物馆上班,得收起你那一套。”伊浅秋突然发起了狠。
邓一川没敢乱接话,对方变了招,他就得跟着变招。
“我啥套也没有,都这样了还有啥套。”他笑笑,肩膀耸了耸,装作很无辜的样子。
伊浅秋才不上他当。都说伊浅秋只是一只花瓶,可伊浅秋自己不这么认为。花瓶,你来当一个花瓶试试,怕放在那位子上,没几天就生锈了。
对邓一川,伊浅秋不想说这些。此时此刻,伊浅秋倒是想跟邓一川谈谈陈原。都说陈原给过她太多刁难,还有说要不是田大老板护着她,她这个馆长,早让陈原一脚踹出老远了。
伊浅秋却知道,远不是那么回事。她是对陈原有意见,意见很深,但这意见绝不是因为这些,而是……
伊浅秋忽然不知从哪说起。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真的面对住邓一川,才发现压根没准备好。
就在伊浅秋想拧着眉头想尽快理清思路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杨眺的脸又闪进来。
“馆长,政府办晋主任带人过来了。”
“什么?”伊浅秋屁股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晋平原来了?这怎么回事,没接着通知啊,说好来的是文化局书记和一位副局长,检查文博系统落实贯彻全省文博会议精神情况。怎么晋平原给突然来了呢?
体格健壮的青年男子进了杨眺办公室不久,伊浅秋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年长的男子,驼背弓腰,头发也白了不少,稀稀落落的,让人想到秋天的惨景。
邓一川细一看,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从伊浅秋办公室走出来的竟是他的文学启蒙老师,被大家公认为吉东文坛第一豪的吉老夫子吉文斗。
邓一川心里纳闷,刚才挨伊浅秋训的,应该不是老吉吧?遂将目光探过去,指望能从办公室再走出来一个人。
可是没有,他看了半天,那门里也没走出谁来。倒是传来伊浅秋叫杨眺的声音:“眺,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伊浅秋叫了几声,杨眺那边都没动静,伊浅秋不得不走出来,直接去敲杨眺办公室的门。
片刻后门开了,杨眺像是有些惊慌。见敲门的是伊浅秋,忙捋了下零乱的头发,笑着脸问:“秋姐找我有事啊?”
伊浅秋好像有点不高兴:“叫你半天,怎么门都不开?”
探进目光一看,里面坐着彭帅,就是刚才邓一川走廊里看见的年轻男子。
伊浅秋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自己办公室。杨眺并没马上跟过来,她真的看上去好紧张,邓一川眼尖,一眼就看见杨眺衬衣的纽扣是解开的,因为慌乱,居然没系好就跑了出来。
杨眺快速退回去,等再次走出来时,收拾得已是清清爽爽了。衬衫不但系好了扣子,还把外套也穿上了,头发也重新梳理过,不过她的脸上,还是有惊魂未定的表情。
邓一川不敢太分神,等杨眺进了伊浅秋办公室,并将门带上,才快步走过来跟老吉打招呼。
老吉没想到邓一川也在这,一时有些尴尬。面部表情很是难受地扭曲几下,摘下眼镜,拿衣襟擦了擦。
“怎么,一个人来报到啊?”他问邓一川。
邓一川点头说是。老吉没再理他,朝楼梯口那边去了。
老吉的办公室在楼上。
邓一川怔然地站在那,不明白老吉为何对他这种态度?
不大一会,杨眺从伊浅秋这边出来了,冲邓一川说:“现在进去吧,馆长等你呢。”
这一刻,邓一川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受。似慌,似淡定,又似乎心里充满了疑问,有一种探个究竟的冲动。
他看着杨眺的脸,不知是杨眺的原因,还是他自己过于紧张或心虚,居然在杨眺那张刚刚补过妆的脸上看到了细汗。她干嘛出汗呢,楼道里压根不热啊?
杨眺被他盯得不好意思,略略有些恼,道:“让你进去,你死盯着我干嘛,我脸上有字啊?”
“没,没,没。不好意思。”邓一川一边说了好几个没,一边连着跟杨眺道歉。
杨眺不耐烦了,推开门,自己先进去了。
邓一川只好硬着头皮跟进来。
伊浅秋收拾得精干利落,一点舞台风格都没。相反,她是典型的公务人员打扮。职业套装,上身是剪栽得很合理的浅灰色西装,里面白衬衫,衬衫的扣子也系得非常端正,并不像杨眺那样轻易被别人解开。下面不是裙子,是略略有些修身的长裤,将她的身体恰到好处地衬托开。
见邓一川进来,伊浅秋并没马上回过身。端坐在办公桌前,手里像模像样打开一份文件,右手还握了根笔。她这样子让邓一川想起日理万机的陈原来。
“馆长,邓一川来了。”杨眺前面挨了批,此时中规中矩地汇报。
伊浅秋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手里的笔在文件上继续划拉。时不时地,还要凝起眉头,做出一副沉思状。
邓一川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更是万马奔腾。
伊浅秋像是成心让他难受一会,目光一直盯在文件上,不游走,也不挪开。邓一川直觉着此刻自己就像不存在一样,连空气都不如。更觉自己像个被捆绑起来的猴子,专供人们戏耍。
终于,伊浅秋在文件上盯够了,这才缓缓抬起目光,朝邓一川这边看了过来。
她那是怎样的目光啊,看似审视,又少了尖锐和力度。像是轻蔑,却又分明带着认真和仔细。像一把力透无比的铁扫帚,扫过邓一川全身。又如涛涛江水,席卷而下,要冲净千年的泥沙,卷走万年的沉淀。
尔后,那目光静下来,静得一点气息都没有,像是一条稳重的蛇,慢慢地,慢慢地,在邓一川身上游走。从头到脚,不放过一个细节。
邓一川浑身痉挛,感觉整个身子筛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