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十七章

“躲着干什么,出来吧。”

“呃呃呃——咦咦咦?!”

被抓包了。

然后,在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巨大的幽灵从石柱背后飘了出来,又在更加短暂的犹豫过后,将自己变成人类比较能够接受的人形,也就是美丽的金发女神的形态。

冥界之主埃列什基伽勒竟然在人类面前现身了。

而且,在对上那两个人类仿佛早就看穿一切的目光时,女神呆了一秒,才以最快的速度摆出身为女神的威严:“咳——我只是心血来潮,过来看你们的笑话的。”

“看完笑话再顺带告诉你们一声,恩奇都的灵魂不愿来见你们。哼,赶紧死心,然后滚出我的冥界吧!”

女神大概以为,她这么一说,早以傲慢出了名的乌鲁克之王就算不发怒,对她的态度也会很糟糕。

但事实却是,吉尔伽美什似乎对恩奇都的灵魂不愿过来早有预料。

他只是面色淡然地哼了一声,之后才对埃列什基伽勒道:“跟你的妹妹完全是两个极端啊。冥界之主,对于你,我就不吝啬那一句感谢了。”

意外地心平气和,意外地——感谢?

女神惊呆了。

然而,最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

跟吉尔伽美什同行,但埃列什基伽勒不认识、只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感到极其强烈的突兀感的那个人类,也说话了。

“你喜欢花?”

“什、什么——凡间的小玩意儿,身为冥府女神的我怎么可能会喜欢!”

“明明很喜欢吧,看眼神就看得出来,不要装了。”

“恩奇都也很喜欢花。他的眼神,和现在的你一模一样。”埃迪的语气也很平静。

“我代替他,分一朵出来送给你。”

埃列什基伽勒怔住,原因是,给她极强突兀感的男人从泥土上捡起了一朵花,递给了她。

那朵花还没有沾上尘土,显得生机勃勃。

女神从诞生起就在冥界,她不能离开,所以,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从人类生活着的土壤里生长出的事物。

拿在手里,仿佛驱散了冥界冰凉的空气,让她透过这点鲜艳的颜色,一下子看到了永远也无法涉及的人间的春天。

“…………放肆的人类。”

女神咬牙,从男人这一个举动上感到了冒犯,但同时,又难以忽略由心而生的一丝欣喜。

除了脱口的训斥,她想着,理应还要惩罚一下这个不敬畏她的男人。于是,她抬眼,刚好与埃迪对上了视线。

埃列什基伽勒本以为,语气平静、连表情也很平静的男人就像吉尔伽美什一样,被恩奇都的死打击,消磨去了一些狂傲的棱角。

但是,当她看到埃迪的眼睛时,才发现——

她错了。

完完全全地想错了。

这个男人……

这个人类……

他的心,根本就没有平静!

愤怒不会平息,只会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叠加,直到,那狂躁之兽再也耐不下沉寂,随着怒火一同咆哮着打破封印。

即使是神——即使是掌管死亡的女神埃列什基伽勒,也在最初的一瞬间被这样的眼神吓住,心头蒙上一层陌生的恐惧。

“你想干什么。区区一个人类,你,难道——”

埃列什基伽勒像是想到了什么相当可怕的可能,不由得脸色大变。

埃迪道:“我是要去做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可能已经被你们猜到了,但我做出的决定,从来都不会更改过。”

“吾友。你是否要阻止我?”他问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回答:“我只会说,不要想一个人出风头,我与你同去。”

他的自称悄无声息地改变了,这便是心态真正地改变了的象征。其中或许还有别的意思,但此时的埃迪并不知晓。

“你去什么去,连累乌鲁克一起玩完么。”埃迪勾出一个还算轻松的笑,“行啦,我走了!”

埃列什基伽勒被他们的对话弄懵了,见吉尔伽美什居然不想着阻止,差点以为这两个人类的脑子都坏掉了。

埃迪真的走了。

“等等——乌鲁克的王,你为什么不拦住他,难道不知道,你的朋友要干出多么大逆不道的事吗!不单单是挑衅,他的眼神,多么清楚地在说,他想要——”

弑,神。

“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人类,那可是从神迹降临以来,还没有开启先例的……”

“——闭嘴。”

“?!”

“本王很清楚,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正因为清楚。

他,才会站在这里,仿佛被凭空泼了一身冷水,为恩奇都死去的一瞬间,压在自己头顶的“责任”而驻足。

若还是以前肆意妄为的乌鲁克之王,如今早已和埃迪一同离开,不去管任何的后果,只要竭尽全力就行。

然而,就是这样。

“我,吉尔伽美什,在此发出绝不更改的誓言。”

不是以乌鲁克之王的身份,而单是“吉尔伽美什”。

“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是否有神罚降临——那可笑的‘后果’,都由我和他,一起承担!”

……

……

没有花多久时间,埃迪就找到了天之公牛的尸体。

那句庞大的尸体早已腐烂了大半,但当埃迪拽住牛角,一点一点开始拖动时,还是发出了如闷雷般的巨响。

他的目的地,是距离乌鲁克城不远的一座神山。

女神伊什塔尔的神殿就落于那座高耸入云而又陡峭至极的神山上。除了伊什塔尔,无人能征服那座神山,更无人能够轻易踏入神山的领地。

订阅率不够而这次,人们从家中走出来,在道路两旁默默地伫立,也是默默地注视着王从远方归来。

尘土让他的金发变得黯淡,王那双总是高傲而气势逼人的赤眸在无言之中沉寂。他把那个男人抱在怀中,又用残破的披风盖住了男人此时最为脆弱的模样。

穿过城区,回到王宫,祭司长早已等在了那里。

但出乎王的意料,虽然纵容他、但对守护神伊什塔尔的信仰更深的祭司长神色复杂,悲伤,沉痛,挣扎,最后才化为真正的决心。

“放手去做吧,王。乌鲁克是您的国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尊敬您,崇拜您,也将永远跟随在您的身后。”

王稍顿,目光微敛:“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再怎么说,也许会降临在此地的可是天罚,神的怒火啊,即使说出表达恐惧的实话,本王也不会责怪你。”

祭司长柔和而坚毅的眼神里藏着许多内容,但若是一一为王解惑,未免太繁琐了。

因此,她只说出了足以代表乌鲁克子民的那一句心声:“因为,王还留在这里。”

“唔?”

“不要耽误啦,王,请您先将您抱着的这位大人安置好。”祭司长颇为狡黠,竟把重要的话题避开不谈,只道:“您想知道为什么的话,就抽空去问问您的子民吧。”

“……”

吉尔伽美什的视线从祭司长的脸上收回,说了一句“本王什么时候需要你来指挥了”,便果真大步而去。

竟敢略过本王的疑问,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王的心中或许还出现了这样的念头,不过并不重要。

埃迪被他带到了自己的寝殿。

吉尔伽美什是一个大方的王,如若有心,根本就不用让睡梦中什么都不知道的埃迪跟他住在同一片屋檐下。

但不知为何,像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起别的选项,之前的牢房更是不可能,脚步自然而然就来到了这里。

“啧,就这样吧,免得这家伙醒来之后,又说我心胸狭窄。”

说出这话的时候,吉尔伽美什的手指刚从埃迪的脸庞挪开。

明明不久之前,他还在心中暗想,这个男人总算是彻底地安静下来,没有那么嚣张惹眼了。但此番再看,又觉得太安静更不好,毫无气势,也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所以吉尔伽美什才不愿意让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看到埃迪现在的样子,哪怕露出一点彻底没有血色后苍白的手指尖儿都不允许。

若是王能够早点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就会清晰地意识到,他如今的心情不仅仅是为“挚友”的重伤而躁虑,更深的,是名为“占有欲”的东西。

占有欲,对一个王来说,应该是可以算作本能的潜质。可是,吉尔伽美什却很少有那样的感觉。

原因相当奢侈也相当简单。因为世间的宝物都归属于他,他生来就身居于最高的姐姐之上,没有他不能得到的,所以,对自己看不上眼的东西,自然生不出什么无聊的占有欲。

就连与恩奇都的友谊也是这样。

某个男人突然出现,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般撞入他们的视野。

对于埃迪,吉尔伽美什最开始的想法确实是那样:在不爽之余,欣赏,认可。

王对能得到他认可的人向来都很纵容,所以,在发现挚友恩奇都被埃迪热烈追求,而恩奇都看上去并不抗拒,反过来很有被打动的趋势之后,王便默许了,不打算掺和进去。

没错,吉尔伽美什根本不打算掺和,简直无聊死了——

“对哦,你和我不一样,是个享尽艳福的笨蛋王啊。跟只想着恩奇都绝不花心的我不一样,不一样啊。”

“……”

没错,吉尔伽美什真的不打算掺和。

但事与愿违,身为罪魁祸首的埃迪像是在故意招惹他,非要把他拖进水里不可。

这下可好,任性惯了的王第一次棋逢对手,遇到一个任性程度完全不亚于自己的人。于是不掺和的念头当然只能抛在脑后了,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得争上一争,比试要争,喝酒要争,即使没事找事——也得争。

许多时候争赢了的都是埃迪,也有次数不少的平手,但就结果而言,吉尔伽美什处于下风。

不行。

就算承认现在是那家伙比较强,但要让他就此彻底服输,是不可能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吉尔伽美什原本还很漠然的心态再也保持不住。他越是输给埃迪,越是不想让那个男人从自己的视线中离开,不得不承认,埃迪在占据上风后露出的神情,着实让他有些移不开眼。

也正因如此。

吉尔伽美什隐隐地开始心生出古怪的滋味。

埃迪大多时候都跟恩奇都待在一起,这也正常,毕竟他是打定主意要追求恩奇都。然而,吉尔伽美什偶尔注意到他们,却总有一点一点的不爽叠加。

有些碍眼啊。

怎么回事,恩奇都居然会望着那个笨蛋的背影笑起来。

王的不悦大概并不是因为“此前唯一的挚友被后来非要挤进来的好友抢走”,但具体因为什么,他从来没有细想过,自然是无法察觉的。

有时无意间伸出去的手,没能碰得到人就落空了。

有时像是福至心灵,王从高处向前方望去,看到一个眼熟的家伙混迹在平民之中,大大咧咧地和人勾肩搭背,笑得那般畅快,那股古怪的滋味便再度浮现。

如果没有意外出现的话,吉尔伽美什可能需要很久才能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心思。

然而,当“意外”成真之时,他又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所以那个时候,吉尔伽美什才会说——

“真是过分啊,恩奇都。”

“直到最后也要捉弄我一下。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竞争’……”

幡然醒悟。

——正因为他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习惯了任性与掠夺的王,才会被自己无法得到、也无法掠夺的对象吸引,继而,在毫无自知的情况下那般在意。

回忆到此为止,让时间回到现实中来。

吉尔伽美什的沉吟只允许存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很快,他就面色淡然地抽回了思绪。

从恩奇都死后,从埃迪重伤,也是,从这一刻开始。

王不会让私人情感影响到自己身为王的判断,时间紧迫,还有相当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都怪埃迪——恩奇都最后的那一次挑衅也算,让他完全没有空隙为恩奇都的死而失魂落魄,反而前所未有地认真了起来。

于是,一日后。

王站在神殿的高台上,向所有乌鲁克人宣布,因为接连触犯神的威严,不日之后,神罚将至。范围只限于乌鲁克,如有畏惧者,现在尽管离去。

“本王不会责罚谁,更不会在意你们是走还是留。”

“然而,仅有一点!”

“留下来的人,将在本王的统领下,一无畏惧,一无犹豫地,与神抗衡!”

然而,都这么冷漠地宣告了,全城之人竟都变成了不怕死的傻子,没有一个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