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形容自己此刻这种痛苦的感受,他只知道,这种痛苦的滋味,让他眼睛酸涩,有点想哭。
十五岁的小和尚红着眼眶努力憋住了想哭的冲动,他明明可以到此为止不再继续追问下去,可他没有放弃,他自虐一般继续用真言术问她——
“人族有那么多厉害的修者,妖族也有许多厉害妖修,容德只是个什么都不会、修为又低微的和尚,你为什么要赖着他,不去找别人?”
容德掐着掌心,紧盯着怀中人。
他不是想自虐,他只是期待着,也许他在她心目中是跟别人不一样的,如果他在她心中很重要,哪怕她不喜欢他也没关系,他多少也能找到一点安慰……
可是他注定要失望了。他怀中的人因为真言术的作用,闭着眼睛茫然无觉的坦诚回答,“他现在是挺弱的,什么都不会,不过他是唯一一个有能力发下大宏愿的和尚啊,他前途无量的!修为比他高很多的人眼界也高啊,我就算送
上门去人家也不见得会好好保护我,倒不如在小和尚弱小的时候跟着他,将他慢慢培养得强大,反正我也不缺那些修炼的天材地宝啊,随便分他一点就好了。”
容德掌心都被自己掐出血来,他沉默的看着苏卿若,半晌后,他追问——
“如果他很没用,始终强大不起来呢?”
“他要是天资聪颖却后继无力,那就不要他了,重新换一个人呗!”
容德掌心里的血迹蔓延到了心口,他沉默看着苏卿若,良久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没有问苏卿若,他仰头望着天,自言自语——
“你怎么能这样呢?看他有潜力就缠着他,他没用了就不要他了,你怎么能……这样?”
他胸中情绪翻涌,疼得跟撕裂了似的。
他自言自语时没有撤回手指中涌向苏卿若眉心的佛力,于是真言术继续作用下,苏卿若很天真无辜的回答——“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啊?他一个乡下小和尚,什么都没有,我给了他帝流浆,我还有佛心石和九转佛莲也可以给他,别人求都求不到的修炼异宝我全都送到他手上了,我哪里对不起他啦?给他这么多宝贝,我只要他保护我而已,这个交易很过分吗?至于以后他无法变得强大的话我就不要他了,这更没什么不对啊!他浪费了我那么多天材地宝,我不要他赔偿,只是拍拍屁股走人去找个比他更好的而已,这有
什么错啊?”
容德听着怀中小狐狸据理力争,而且说得很有道理,他轻轻笑着,笑着,唇间缓缓溢出一丝殷红。
是,你没有错,你很大方了……
可是在你的交易里,我却因为你的暧昧而付出了真心。
有苏卿若,即便我未曾对你动男女之间的心意,我也早就拿你当朋友了。我跟你说过,只要有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一片真心,可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交易……
我付出的真心,在你眼中只是交易。
我有用的时候,你会跟我假装朋友,等我没用了,你可以毫不留情的走……
呵,妖果真是妖,你们根本就没有心的。
容德缓缓擦拭掉唇边的血迹,凝视着苏卿若的脸,一字一顿的问:“你今日带我来陈府,可想过,我会死在这里?”
怀中的苏卿若诚实回答,“想过啊。”
容德轻笑一声,你知道我会死在这里,可你还是带我来了,因为我于你而言,无关紧要,是么?
我侥幸不死,就能得到大功德,修为晋升,从而更好的保护你。
我若是死了,对你毫无损失,你可以转头就开开心心的去找别人做靠山,连为我收尸都懒得……
有苏卿若,你真是好极了。
容德抽回手指,再也不想问下去了。
他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了,还需要问些什么呢?
问得越多,只会越衬得自己像个傻子罢了。
他擦掉嘴角又溢出来的血,面无表情的将苏卿若抱起来,一步步离开陈府。
她利用他,是她错,但他在狐媚术的作用下对她做了不该做的事,却也是他的罪过。
她想要他保护她,可以,他会一直保护她,弥补自己今日犯下的过错,但自今日起,他会将她从心上剜去,从今以后,他不会再为了任何人而让自己的佛心蒙尘。
谁也不值得。
……
莲音寺所在的那片山脚下。
容德雇了两个妇人将昏迷中的苏卿若送回莲音寺让他师父帮他安置,他自己则在山脚下静静望着莲音寺的方向,缓缓跪下。
他脸色冰冷,一步一叩的在山路上前进,偶尔有路过的农户和香客们惊奇的打量他围观他,他也不闪不避,挺直背脊一步一叩首。
他是佛门的罪人。
不这样诚心忏悔,他便回不去他的佛门。
山路崎岖,又不平整,有山石有砂砾有树枝,容德没有用佛力护体,他以他的肉体凡胎在尖锐的地上跪着,叩首。
他的膝盖被扎破,他的额头被磕破,看不见尽头的山路上,尽是他断断续续的血迹。
佛祖,弟子错了。
……
千年后的苏卿若怔怔的望着这一幕幕,眼角湿润。
她根本不知道当年容德在她昏迷时用了真言术问她那些问题,她更不知道自己坦诚的回答让他吐了血。
想想当时她无意中造成的误会和种种暧昧,想想小和尚原本一个单纯无辜的少年人被她无意中诱惑得动了心,她却在他真心喜欢上她的时候给了他沉重一击,让他嘴角溢着血面对残酷的事实……
突然间,她心中对小和尚那点怨离奇的消失了,她再也恨不起来了……
这一切追根究底,不是她自作孽么?
是她去招惹了人家,是她为了报私仇颠颠的把人家骗到陈府来,是她害得人家中了苏玉娘的狐媚术,也是她自己傻傻的毫不设防的昏迷过去,给了人家可乘之机——
而此刻,更是她害得一个天真纯洁的小和尚经受了情伤,一步步匍匐在山路上,忏悔认罪。
他的血,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远远跟在千年前的容德小和尚后面,看着那瘦弱的身影一步步蹒跚前行——“难怪他突然间性情大变……难怪他从此变得面冷无情……这都是我作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