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又知道齐昭仪贪杯,饮酒后谈兴大增的风格,果然三杯两盏之后,便见齐昭仪越发爽朗,不再如清醒时候,面圣时甚为谨慎局促。
她并未坐多久,便给予婷而示意,婷而先辞,十一娘也笑着低声向贺烨解释,假说婷而有一件事务,与她商量,故而要走开一阵,贺烨起初并未多想,尚打趣着皇后提议置办的酒席,可别想着偷奸耍滑躲避敬酒,十一娘笑着应诺“稍后即返”,敬了贺烨一盏酒,请他暂代主职,务必让“功臣”们都尽兴才好。
十一娘离开飞花阁,却也到了薄暮时分,冬季的夜色总是弥漫更快,远远的,东升那轮明月轮廓已然清亮,西侧游廊里,连盏宫灯暖黄的火光,亦在夜色中跳跃活泼。
姐妹两人携手,缓缓由这御园里,仍未怒放的梅朵傍行,十一娘突然懒惰言辞,婷而也是唉声长叹:“十一妹这又何必?我看着今日圣上这番言行,分明待你仍如从前亲密无间,眼里心上,又怎会看顾旁人,这份情意何等珍贵,十一妹这么做,恐怕圣上会凉透了心。”
“我只是,行为该为之事而已,再者心灰意冷,也是迟早之事,圣上早一日看透这结果,或许便少一分懊恼,终究我无法给予之事,未必旁人不能弥补。六姐,圣上与我,虽是夫妻,更是帝后,所以注定无法两全,我可以期望与圣上,永存君臣之义、夫妻之情,然不能奢求帝王专情独一,亦非但是我,世间女子,后宫佳人,谁也不敢存此妄想。”
“我能体会十一妹这份心情,却仍不赞成你这么做。”婷而担心道:“倘若圣上因为懊恼,反而迁怒齐昭仪,岂非适得其反?”
“圣上不会。”十一娘看着短靴底下,曲折幽深的路径,她觉得自己这时仍是面带轻笑的,完全不知那复杂忧伤的情绪已经泄露无遗,看在婷而眼中,心中竟也忍不住地泛起悲凉。
“圣上对齐昭仪并无反感,且一贯擅长洞谙人心,齐昭仪是光风霁月抑或虚伪狡谋,圣上心知肚明,且圣上性情,常多爱屋及乌,他从前便极欣赏齐侯,遗憾国之骁将,不能马革裹尸,却亡于执政怯弱,妇人弄权。故圣上纵使怨恨,亦只怨我薄情负义,而不会迁怒无辜。”
“十一妹如此了解圣上,又怎当真是薄情负义之人?”婷而黯然,也只能更加握紧十一娘的手:“我想待圣上冷静下来,亦当体谅十一妹之无可奈何,自然不会当真怨恨,罢了,我自己心事难消,半生不能豁达,又怎能劝慰十一妹呢?莫如咱们两个无奈人,今日干脆不醉不休,我愿在居苑作这东道,十一妹可愿赏脸?”
十一娘大概也觉诗酒轻狂,胜过黯然悲伤,再说她总不能连婷姐姐的好意,也一并辜负了。
“敢不从命?”所以欣然赴邀。
皇帝陛下最近不往蓬莱殿去,反而连心、耳、神都关注往这里,日日都要自言自语嘀咕几遍:“未知皇后在忙何事?”,江迂便只好心领神会地一趟趟跑去蓬莱殿打听,回来后也装作自言自语的嘀咕,好教陛下得知——皇后早膳用了什么,蓬莱殿的内厨今日准备了什么茶点,田埠楔上昼请了平安脉,等等这些琐碎。
陛下一般不会追问,仿佛江迂的自言自语和他全无相干,但这段时间对江大监的恩赏不断,显然陛下又极为认可大监的工作能力,江迂一边领着赏,一边悬着心,时时暗诽:帝后之间这场冷战,圣上早就撑不住打算高举白旗了,又分明一贯都会宽容皇后,偏偏这回,较着劲地死扛,有什么用?还不是在折磨自己罢了,蓬莱殿那位女主人也是,从前没发觉如此固执强硬呀,怎么这回,就是不肯放低身段主动求和呢?
江迂敢拍着胸脯担保,只要皇后愿意架好阶梯,皇帝就能迫不及待从台上一跃而下,阶梯什么的原无实用,皇帝需要的,只是皇后愿意架阶梯这一态度而已。
有时江迂甚至怀疑,皇后表面上无动于衷,实际仍然在意陛下“宠幸”端婕妤一事,可鉴于此事也算皇后自遗其咎,当然不好意思借题发挥使小性,所以才与陛下置气,以不闻不问的态度表达妒嫉之情,如果当真是这样,一定比阶梯还好使,保管陛下立马跑去蓬莱殿坦白从宽,表明自己仍然矢志不渝。
可据江迂打听的结果,皇后根本便没有心怀郁结的情态,饮食起居丝毫不受影响,处理各类事务也照样井井有条,甚至就连对待端婕妤,亦仍是宽厚和气,端婕妤因受帝嘱,当真向皇后要求陈设器具等等,皇后也不怪端婕妤骄横,答应得十分爽快,半点没有不满妒忌的迹象。
眼看着陛下因此郁怒攻心,越发热衷于“宠幸”端婕妤的计划,以求加大力度刺激皇后那颗麻木不仁的心,江迂又哪敢把他那其实连自己都无法确断的猜疑,用来劝诫圣上莫再胡闹,早早与皇后和好如初,他们这些奴婢也不用再提心吊胆。
故而就算帝后之间的冷战看来甚有旷日持久的不良态势,但因冷战以来,皇帝陛下暗暗关心,其实也知道十一娘联同齐昭仪,打算推广击鞠这项活动一事,于是某日,江大监再次听见皇帝陛下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皇后令齐嫔在后宫组建击鞠队,利诱长公主参与对抗赛事,竟未获我允准,她们便自作主张操筹起来?”
江迂:……
分明是皇帝陛下自己交待皇后,后宫事务全凭皇后作主,不需上报圣允,齐嫔不过是聚集宫人,筹办女子之间的赛事,鸡毛蒜皮的琐碎事罢了,犯得着来报圣上允准?
江迂决定不搭腔,这回再不愿心领神会——要若自己跑去提醒皇后,此事陛下颇有怨言,原因是皇后未报陛下允准,皇后若来紫宸殿“道罪”,或许是件好事,要万一皇后干脆彻消计划,与陛下冷战到底,圣上搬起石头砸脚,他这运石头的还能跑得了一场迁怒?
好在是,没过多久,皇后这块坚冰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遣江怀来送邀帖,说宫里第一场女子击鞠赛,邀请了不少命妇贵女观战,也希望皇帝陛下能够大驾光临。
皇帝冷着脸:“事先不报我允准,这时才想起让我驾临,为她们壮大声势扩充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