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为大周公主,确乃你之幸运,你便觉得理当坐享尊荣?但不是这样。”
“你应当明白,正因为你是公主,比众人尊荣,就应承担比众人更加沉重之责任,你也许会说,你根本不愿为这公主,那我问你,若你生于平民之家,镇日忙于耕织,却还不得不忍受丈夫应从兵役,夫妻永别,你也许会眼睁睁看着孩子因为病痛夭折,家园被战火焚为灰烬,为了一口汤食,你甚至要匍匐哭求他人施予,那时你眼看着王公贵族,鲜衣怒马,眼看着这些人尊荣富贵,你确定不会心生羡慕?那时你听说一国公主,抑或大族闺秀,拒绝和亲远嫁,放任战乱不止,你心中会不会问,凭什么,凭什么同样是人,命运竟判若天渊?你那时还会不会认为,因为尊卑贵贱有别,一切顺理成章?”
“国力兴衰,与民生疾苦息息相关,故而君帝需要昃食宵衣,臣子需要兢兢业业,将士需要英勇奋战,百姓需要辛勤劳作,所有人都在贡献,为什么仅仅只有你,理当坐享这一切,丝毫不需付出?”
同安没有办法回应这样的诘问,因为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其实都比她更加不幸,她无限放大自己的愁苦,她的眼睛从来看不到旁人的艰辛,她的想法仅只限于,她是公主,所以理当得到什么,但想要得到的都没得到,所以绝望,所以冷漠,所以偏激。
但她这时,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过错:“原来如此。”
她好像看到了阴云之间,恍然劈下一道银雳,雷声久久却未呼应,她的胸腔因而压抑,像被那道霹雳不断钻击。
“当年我和亲突厥,皇后便不赞同叔父奔袭援救吧?在你看来,我就该为了你们牺牲!”
“你错了。”十一娘坦然道:“和亲,关键在于一个和字,突厥无意与大周修和,那回事件,是太后主动献媚,不仅会危害你之终生,而且对民生社稷毫无助益,圣上决意阻止,我亦认同。”
“可笑。”同安当真露出笑意:“那么皇后此时又何必责备我呢?次玛倘若居心叵测,不也证实吐蕃并无和谈之诚?我那计策,不无试探效用。”
“同安,你知道太后不死夺权之心吧?”十一娘这才起身,一步步逼近:“无论次玛作何抉择,太后都会知道这一变故,她会利用这一契机,楚心积虑损毁两国和谈,因为倘若圣上联盟吐蕃,彻底击溃突厥,威望更高,当然不利于太后之计,你明明知道这些,还是提供给太后契机,你觉得你那点心思,真能瞒天过海?同安,你要更加小心谨慎些,因为我们之间,经过这回事件,已经是水火不容,如果你再授予我把柄,我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同安怒视着沉默的十一娘,她听见越急促一声重一声轻的雷响,还有自己一声更摧一声的心跳,她紧张又觉愉快,为对手的哑口无语,她想她终于说出了一直想要当面诘问的话,终于揭开了十一娘虚伪的面目,她们之间,从此以后再也不用虚以委蛇,她也可以完全忘记,年少时一度友好的过往,互相仇视互相疏远的关系,今后也许才能彼此轻松。
她希望十一娘就是如同她诘问的人,为了权势不择手段毫无真诚的人,那样在偶尔无眠的长夜,她就再不会忽然的犹豫,怀疑是自己狭隘偏激,错怪了曾经的知己,她不应内疚的,因为她是真受到了背叛与欺瞒,一切所作所为并无过错。
如果十一娘承认,或许她今后便再不会加以报复,她也不是不能选择大度宽容一笑而过,但永远不会和好如初,她们最好是形同陌路,甚至连“叔母”的称谓也可以省却,就像今日一样,“皇后”“公主”代称。
同安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在这里逗留,一场暴雨在即,她想赶回自己的寝殿,太后应当也已经得知了这一件事,或许会唤她去长安殿询问,她还需要与祖母继续周旋下去。
她几乎已经移动了一下膝盖,但突然看见十一娘的冷笑,傲慢的,不屑一顾的神色。
“我至少不像公主,行事全然不顾君国大计,为一己私心,不惜危害圣上,公主无端指责,无非是想借助诋毁他人避免悔愧,公主连过错都不敢正视,这么多年过去,原来竟依然如此懦弱。”
“皇后才是血口喷人!”
同安果然被激怒,她的膝盖暂止离开榻席,高挑着眉头挺直了背脊,鼻翼微微翕张,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滚烫的气息,她讨厌极了面前人似乎看穿一切的笃信,尤其厌恶她提及过往。
“皇后分明是因阿岚险遭算计,怒不可遏召我前来斥问,以为这样就会让我认错让我内疚,却不防被我揭开伪装,皇后是恼羞成怒了吧?懦弱?我从前的确懦弱,我早就该揭穿你,也许叔父便会识破你,不至于被你欺骗利用!”
十一娘显然无意与同安继续纠结她对贺烨的真伪:“公主以为阿岚会怨恨你?会因为险遭算计而悲愤?不,阿岚不会,因为她比公主更加睿智,更加明理。”
“是么?如果有朝一日,阿岚终于明白她仍然无法摆脱和亲远嫁命运,她还会如此大度?等阿岚终于明白她与我一样,在皇后眼中,只是一枚棋子,她还会如此豁达?皇后真有自信,到时阿岚不会怨恨你!”